窄榻上,安洁的呼吸终于从急促紊乱的抽噎逐渐平复,转为一种虚弱而深沉的节奏。高烧的潮红褪去,只余下病态的苍白,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后失去所有血色的花瓣。冷汗浸湿的额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几缕金发无意识地缠绕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她蜷缩着,身体本能地寻求着一点可怜的暖意,却只触碰到窄榻冰冷的硬板。
莫丽甘并未离开。她依旧坐在榻边那张临时搬来的硬木椅上,脊背挺直如标枪,猩红的披风垂落,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泊。赤红的眼眸,此刻如同两簇燃烧的幽火,牢牢锁在安洁沉睡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军装袖口一颗冰冷的金属纽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苦涩的余味,以及安洁身上那股被汗水浸透后、混合着恐惧与虚弱的、近乎幼兽般的气息。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烦躁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搅动。她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具脆弱身体带来的麻烦。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莫丽甘没有回头。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安洁苍白的唇上。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药。”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苦涩的气味。她垂着眼,步伐无声地走到榻边,将药碗轻轻放在榻旁的小几上,随即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莫丽甘的目光终于移开,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质手套传来。她端起碗,另一只手拿起搁在碗边的银匙,轻轻搅动着碗中浓稠的药汁。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
莫丽甘重新俯身靠近安洁。沉睡中的少女似乎被这靠近的气息惊扰,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徒劳地试图掀开沉重的眼皮,最终却只换来更深地陷入混沌的泥沼。她的呼吸浅而乱,带着一种高烧般的灼热,吐息微弱地拂过莫丽甘靠近的脸颊。
莫丽甘用银匙舀起一小勺粘稠的药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属于掌控者的从容,银匙边缘在碗沿轻轻刮过,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将药匙稳稳递到安洁唇边。
安洁毫无反应。唇瓣苍白而柔软,无力地紧闭着,像两片拒绝绽放的花瓣。她的意识沉在无光的深海,对外界的指令彻底失联。
莫丽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冰冷的、被忽视的不耐掠过眼底,如同寒潭表面瞬间凝结的薄冰。她伸出空着的左手,带着不容置疑、也无需质疑的力道,精准地捏住了安洁小巧的下颌。指尖隔着手套的皮革,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层细腻皮肤下骨骼的脆弱轮廓,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她微微施力,迫使那紧闭的唇瓣张开一条细弱的缝隙,露出里面同样毫无生气的齿列和舌尖。
然后,她将药匙里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重苦涩气息的药汁,缓慢地、不容拒绝地倾注进去。
药液滑入安洁口中。沉睡中的少女身体猛地一僵,并非清醒的抗拒,而是纯粹生理性的剧烈排斥。那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苦涩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她混沌的意识表层。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幼兽般的呜咽,含糊不清。她的头颅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挣扎着试图扭开,颈项绷紧了一瞬又软绵绵地垂落,像是断了线的提偶。眼皮下的眼球在急速转动,仿佛在噩梦中徒劳地奔逃。
捏着下颌的手纹丝不动,甚至微微收紧,固定住那颗在昏沉中徒劳挣扎的脑袋。莫丽甘的动作带着掌绝对的控力,眼神冰冷锐利,紧盯着安洁喉咙处那点细微的、脆弱的起伏,直到确认那点药汁被本能地、痛苦地咽下,喉骨滑动了一下,才稍稍放松钳制。她的指尖,在那被捏出一点微红印痕的细腻皮肤上,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自己留下的印记。
她重复着这个动作。舀药,捏开下颌,灌入,强迫吞咽。每一次药液的入侵,都像投入滚烫岩浆的冰块,在安洁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阵混乱的涟漪。她的呜咽越来越微弱,带着呛咳的尾音,随即又陷入更深沉、更无助的迷离。每一次,安洁这无意识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抗拒都让莫丽甘眼底的冰层加厚一分,烦躁如同被搅动的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但每一次,她的动作都很高效,确保药汁不会溢出,也不会真正呛到她。那专注的姿态,冷静、耐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
碗中的药汁渐渐见底。莫丽甘放下碗和银匙,动作轻巧无声。安洁的唇边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点深褐色的药渍,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像一道污损的墨迹,显得格外刺目而碍眼。莫丽甘的目光落在那点污渍上,眉头再次蹙起,如同完美的画作被滴上了瑕疵。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依旧隔着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皮质手套,轻轻拂过安洁柔软的唇角,试图抹去那点破坏美感的痕迹。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唇瓣的瞬间。
安洁的身体一颤!她猛地侧过头,无意避开那触碰,冰蓝色的眼眸在瞬间睁开!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清晰地倒映出莫丽甘近在咫尺的脸庞——以及那只悬停在唇边、尚未完全收回的手。
莫丽甘的动作骤然僵住。指尖悬在半空,距离安洁仓皇躲避的唇角不过寸许。那丝试图抹去污渍的、近乎“照料”性质的意图,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安洁惊恐的注视下。赤红的瞳孔深处,一丝罕见的、猝不及防的狼狈飞速掠过,如同冰面被重石砸出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