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特罗丶比杨德丶金先生,乃至您,”帕里斯通逐一点名,语气如同在清点收藏品,“你们都是我观察名单上最珍贵的样本。获得你们的认可或怨恨,本质上并无不同——它们都是玩乐的一部分。”
“您说我的恨寄生在爱之上?不,您完全弄错了,”帕里斯通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无论是爱还是恨,它们都只是同一种东西的表象——即外界对于我施加的刺激所産生的反应。我享受的不是反应本身的属性,而是我能够精准地预测,引发并操控这些反应的过程。”
“所以,我不存在您所说的依赖。我依赖的是游戏本身,是观察与操控这个过程。至于这个过程産生的是爱还是恨,那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最後,帕里斯通给出了致命一击,直指匿名者逻辑的核心脆弱点。
“因此,您那个精妙的悖论,从根基上就错了。它建立在我必须在意幸福与否这个错误的前提下。而事实是——我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幸福。”
“幸福丶痛苦丶爱丶恨这些不过是庸人用以自我描述和束缚的粗糙标签。我的快感,来源于一个更高维度的领域:理解的快感丶预测的快感丶操控的快感,以及欣赏像您这样自以为理解了我的聪明人,最终发现自己仍然误判时,所流露出的那种错愕表情的快感。”
“您试图用幸福的枷锁来禁锢我,却不知道,我早已将自己从这些世俗的定义中解放了出来。您现在还认为,您的分析,触碰到我的真实了吗?”
帕里斯通说完,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他的反驳,并非在匿名者的逻辑迷宫中寻找出口,而是直接拆毁了迷宫赖以建立的地基。
电话并没有如帕里斯通预料的那样保持沉默。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扭转局面,重新定义了游戏之时,那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声音再次通过扬声器响起。
“解放?不在乎?多麽漂亮的修辞,副会长先生。它几乎就要说服我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却无法抹去的事实的话。”
匿名者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翻阅一份无形的档案,然後念出了那个致命的证据:
“尼特罗会长去世後,您眼中凝聚的并非泪水吗?并且,您亲口说过——‘我还想和会长多玩一会儿’。”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房间里炸响。金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猛地射向帕里斯通。
“让我们来解构一下这个行为,用您最喜欢的超越世俗情感的视角。”匿名者的语气仿佛一个最苛刻的评论家。
“眼泪,副会长。那是人体最原始的生理反应之一,它通常与深刻的情感波动直接相连——极度的悲伤丶遗憾丶喜悦,或者……失去。一个纯粹的超然的玩家,一个不在乎内在感受的精神变态会流下眼泪吗?他会因为一个玩具的损坏而生理性地落泪吗?”
“还有那句话——‘还想多玩一会儿’。这真是充满了超然物外和不在乎的表述啊。这句话里透露出的,难道不是一种未尽兴的遗憾?一种对互动被迫中止的不满?一种渴望延续某种独特联系的近乎眷恋的情绪吗?”
“您看,您的身体和您无意识的语言,背叛了您精心构建的逻辑堡垒,它们证明了,至少在面对尼特罗会长这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时,您并非您所宣称的毫无感情的观察者。您投入了游戏,您享受了与他的博弈,并且,在他离开时,您感到了真实的失落。”
“这份失落,这份遗憾,恰恰证明了您与尼特罗会长之间,存在着一份超越了简单利用的丶深刻的联结。这份联结,让您体会到了玩的乐趣,也让您在失去时,体会到了痛苦。而这,正是我所指的,爱的变体——一种极致的欣赏丶认同与精神上的依赖。”
“您可以继续宣称您不在乎幸福,不在乎恨。但您无法解释那泛起的泪水。它像一颗钉子,将您牢牢地钉在了人性的十字架上。它证明了,您帕里斯通·希尔,依然是一个会被失去所触动的人。您对尼特罗会长的感情,或许是扭曲的非常态的,但它绝非您所描述的那样冰冷。”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您那套以恨为食的哲学,是否正是为了掩盖和否认这种会让您显得脆弱的联结?否认您其实和所有人一样,会因失去重要的玩伴而感到痛苦?否认您其实需要他?”
“您筑起的高墙或许能阻挡一切外部分析,但您从内部流出的眼泪,已经让它不攻自破。”
“承认吧,副会长,您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恨的哲学,其最深层的根源,或许正是对于爱所带来的幸福一种极致扭曲的,您无法坦然面对与接受的深度依赖。”
电话在匿名者话音落下的瞬间被挂断,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仿佛敲打在灵魂上的馀震。
金和帕里斯通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能冻结思维的凝重。匿名者不仅成功撼动了帕里斯通的存在根基,也彻底推翻了金先前试图定义的游戏性质。
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中再无平日的慵懒与不耐,而是充满了久违的丶属于顶尖猎人的锐利与警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事情变得非常麻烦了,帕里斯通。”
帕里斯通脸上那副惯常的丶仿佛永恒不变的玩味笑容早已消失无踪,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是的,金先生。”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针对灵魂核心的丶釜底抽薪式的地震。
金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快速踱步,仿佛被困的猛兽:“这早就超出了普通智力交锋的范畴!他是在一层层地剥开你的逻辑外壳,甚至引导你进行自我解构!这比任何直接的武力攻击都要危险得多!”他骤然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地盯住帕里斯通,“你难道没发现吗?你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一个为了维持幸福而不得不扮演变态的表演艺术家了!这种问题,在那个匿名者出现之前,对你而言根本是无稽之谈!你的内核,正在被他从内部撬动!”
帕里斯通坦然地承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声音低沉:“他确实做到了我此前认为绝无可能的事情——让我开始怀疑自身一切行为的底层动机。这不再是博弈,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深度渗透。而最可怕的是,我们至今仍不知道他是谁,身在何处,其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这个认知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金压低了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足以改变局势的可怕发现:“而且,时机。他为什麽不偏不倚,恰恰在我们即将前往暗黑大陆的这个关键节点上介入?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金的话音刚落,一个更冰冷丶更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思绪,让他瞬间明白了匿名者那个看似多馀举动的深意——他为什麽要通过我的手机来找帕里斯通?
这个疑问一旦浮现,答案几乎昭然若揭。匿名者当然有能力直接联系帕里斯通,这毋庸置疑。但他偏偏选择了金·富力士作为中间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策略!
第一,这是强制性的入场券。通过金来中转,匿名者就确保了自己这场针对帕里斯通的心理剖析,金的在场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思维和情感上的。金从一个潜在的旁观者,被强行拉入了这场对话的漩涡中心,成为了事实上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他听到了全过程,无法再置身事外。
第二,这是最有效的信任绑架。匿名者深知帕里斯通与金之间复杂的关系——相互忌惮丶相互试探,又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对方的层次。由金来转接这个电话,无形中为匿名者的话增加了一层诡异的可信度或者说重要性。它会促使帕里斯通思考:为什麽金会愿意转接?这个匿名者与金又是什麽关系?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为了制造共同威胁。匿名者完美地预判了结果。当帕里斯通的核心被动摇後,他绝不会独自消化这个冲击,而现场最佳合作的对象就是金。这场对话的馀波会不可避免地席卷金,迫使金必须对此事做出反应和评估。匿名者根本不需要直接对金做什麽,他只需要通过对帕里斯通实施这场“心理手术”,就自然地将金也拖入了由此産生的混乱和危机感之中。他现在不仅是见证者,更是被波及者,必须和帕里斯通一起面对这个匿名者带来的未知风险。
他不仅仅是在解构帕里斯通,他是在用一个帕里斯通,同时牵制住我们两个人!这个明悟让一丝寒意顺着金的脊椎爬升。匿名者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可能不是单一的,他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金猛地擡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帕里斯通,他决定将这个发现说出来,这将成为他们临时联盟最牢固的粘合剂。“帕里斯通,我想通了另一件事,”他的声音异常冷静,“他为什麽非要通过我来找你?”
帕里斯通眼神微动,立刻意识到了金话中的含义,他轻轻“哦?”了一声,示意金继续。
“他完全可以绕过我,直接与你对话。但他没有,”金一字一顿地说,“他选择了我,作为这场表演的报幕员。这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针对你一个人。他把我算进去了,他需要我来见证你的动摇,同时也确保我无法袖手旁观。他让我们两个人,同时暴露在他的威胁之下,并且意识到我们已经被绑在了一起。”
帕里斯通听完,脸上那冰冷的笑容反而加深了,那是一种遇到极高明对手时的兴奋与凝重交织的表情。“原来如此,一举两得,或者说,一石二鸟。他不仅拆解了我的堡垒,还顺手为我们套上了合作的枷锁。真是漂亮的阳谋。”
帕里斯通看向金,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那麽,金先生,现在看来,我们不仅目标一致,连处境也完全同步了。这位匿名的朋友,是给我们两个人共同下的战书。”
金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重重地“嗯”了一声。“所以,别再说什麽游戏了。这家夥,是把我们俩都当成了必须解决的问题。”
帕里斯通接口道,语气森然,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他的目的,绝不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暗黑大陆,代表着绝对的未知丶极致的危险丶以及足以颠覆现有世界格局的力量与秘密。在这种时候,一个潜藏在最深暗处,对我们了如指掌,并且具备轻易影响甚至重塑我们心智能力的观察者。其潜在的威胁等级,已经不亚于暗黑大陆本身的任何已知风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达成了共识:这个匿名者,已经升级为必须被尽快定位,严格评估,并在必要时加以控制的最高优先级威胁。
帕里斯通立刻在脑中飞速回溯当时的情景——尼特罗会长去世後,他确实流露过真情。关键在于,他回忆起自己对着绮多·约克夏时,确实有过这样的瞬间。但这个细节极为私密,匿名者如何得知?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种极端的信息不对称,”帕里斯通总结道,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如同进入狩猎状态的毒蛇,“他始终隐藏在暗处,这本就是他最大的优势。我们的一切反应,所有因他而産生的思绪变化,都可能在他的观测与计算之中。”
金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仿佛回到了探索未知遗迹时的全神贯注状态:“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猎人协会明面与暗地的网络丶你私人经营的情报系统丶比杨德团队授权范围内的一切力量。甚至,我可以动用我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特殊渠道。我们必须在他可能采取下一步实质性行动之前,把他从黑暗里彻底揪出来。”
帕里斯通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毫无暖意的冰冷至极的笑容:“这正是我所想的。是时候让这位一直躲在幕後的匿名的朋友亲身体验一下,当猎人协会的副会长与世界顶尖的五大念能力者之一真正认真起来,决心终结一场游戏时,所能动员的力量与掀起的风暴。”
帕里斯通微微前倾身体,与金的目光再次于空中牢牢锁定彼此。此刻,那里面不再有往日的戏谑丶试探与对抗,只剩下面对共同且极度危险的敌人时所形成的凝重联盟。
在踏足那片危机四伏丶吞噬一切的暗黑大陆之前,他们必须首先清除掉这个潜伏在“後方”的,更加诡异难测丶直指人心的巨大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