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通的幸福悖论(五)
“喂,”金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那家夥的话,不管有多少是鬼扯,有多少是真相,现在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脑子里。忽略不掉。”
帕里斯通缓缓转身,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面具,但眼底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金先生的意思是?”
“意思是,在考虑他那套‘世界病了所以你幸福’的宏大叙事之前,我们得先把他最开始,也是最核心的那个论点掰扯清楚,”金的目光锐利如鹰,直接锁定了帕里斯通,“他一口咬定你,帕里斯通·希尔,客观上幸福得冒泡。而你,刚才似乎也被他说动了,甚至亲口承认了。”
金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形成一个压迫的姿态:“现在,抛开所有被他引导的情绪和思维,我们来做最後一遍确认。你,认真地客观地从里到外地给我找——找出你不幸福的证据。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丝不爽,任何一点让你觉得‘啊,真糟糕’的事情。找出来。”
帕里斯通轻轻“哦?”了一声,眉梢微挑,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他优雅地走回沙发坐下,与金相对,双手指尖轻轻对抵,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姿态。
“金先生是想扮演我的心理医生吗?还是说,您打算亲自验证匿名者先生的结论?”
“少废话,”金不耐地摆手,“我只是不想被一个藏头露尾的家夥用话术牵着鼻子走。你自己说,从正常人的标准看,你有什麽不幸福的?”
帕里斯通从善如流,开始枚举,语气轻快得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清单:“嗯,让我想想。财富?我拥有的资産虽然不及您这样的顶级猎人可能发现的宝藏,但足以让我在任何地方过上最优渥的生活,无需为物质发愁。显然,这不构成不幸福。”
“权力与社会地位?”他继续,“猎人协会副会长,虽然现在卸任了,但影响力犹在。比杨德先生团队的NO。2,参与着开拓新世界的伟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世俗意义上的顶峰。没有不幸福。”
“健康与能力?”帕里斯通微微一笑,“身为职业猎人,念能力者,我的身体状态一直保持在巅峰,智力姑且也算在线。没有疾病困扰,没有能力不足的焦虑。”
金盯着他,补充道:“人际关系?虽然你人缘烂到出奇,但尼特罗会长生前把你当‘有趣’的对手,比杨德把你当核心夥伴,我……”金啧了一声,略显不情愿地承认,“……也得承认你是个难缠的对手,甚至不得不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从被需要和存在感的角度,你的确被拉满了。这算不幸福?”
帕里斯通笑容不变,甚至带着一丝赞同:“确实。被顶尖的人物如此重视,无论是出于何种情感,都是一种稀缺的资源。我没有被忽视,没有被边缘化。从社交价值的角度,没有不幸福。”
“好,正常标准看来是找不到你的毛病了,”金换了个方向,眼神更加锐利,“那从你自己的标准,从你那套‘以恨为食’的扭曲逻辑来看呢?你有没有什麽地方觉得不满足?”
帕里斯通陷入了更深的思索,这一次,他脸上的轻佻稍微收敛了一些。“按照我自己的标准,我享受对他人的影响力,无论是通过智慧丶权力还是单纯的惹人厌。在协会时,我轻易就能挑起十二支的情绪,看到他们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带给我愉悦。现在,我参与的事业足以在未来影响整个世界格局,这种宏观层面的操控感更是无与伦比。似乎……没有不满足。”
“你宣称从怨恨和制造痛苦中获取快感,”金逼问,“那麽,你现在缺少让你汲取养分的‘怨恨’吗?还是说,你施加痛苦丶制造混乱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
帕里斯通几乎要失笑:“金先生,您看我像是会让自己‘饿着’的人吗?无论是在协会,还是在比杨德先生这边,机会无处不在。甚至就在刚才,匿名者先生的出现,以及我们此刻的对话,其本身带来的思维冲击和潜在的情感波动,就足以让我感到津津有味。”他甚至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时,露出了回味的神情。
金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证实匿名者的论点。他不死心,换了个更刁钻的角度:“那无聊呢?对你这种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可能就是无聊吧?你现在感到无聊吗?”
这一次,帕里斯通沉默了片刻,然後非常肯定地摇头:“恰恰相反。尼特罗会长的离去固然遗憾,但接踵而至的会长选举,与十二支丶与您的周旋,再到加入比杨德先生的计划,准备前往暗黑大陆……以及今晚这场出乎意料的心理风暴。”他看了一眼金的手机,“我的生活充满了变数和挑战,精彩得超乎预期。无聊这个词,暂时与我无缘。”
金深吸一口气,发动了最後的攻势,语气沉了下来:“那麽,最深层的。你对你自己,帕里斯通·希尔这个存在,感到过厌恶丶迷茫或者怀疑吗?在匿名者说穿这一切之前,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对自己这套以恨为乐的生活方式産生过动摇?”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帕里斯通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总是含着算计和愉悦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丶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茫然。但很快,那丝茫然被一种更加坚硬的丶近乎偏执的确认所取代。
“没有,”帕里斯通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在那位匿名者出现之前,我从未怀疑过我的生存方式。那是我力量的源泉,是我认知世界的唯一滤镜。即使现在,我被他强行塞入了幸福这个概念,我依然认为,我的快感来源于怨恨与混乱。只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让我意识到,滋养我这棵恨之树的土壤,可能比我想象的要肥沃得多。但这并没有改变树的本质。”
帕里斯通看向金,反问道:“金先生,您是在希望我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渴望爱与温暖的可怜虫吗?很遗憾,即便在如此深度的剖析之後,我依然无法给出您想要的答案。我感受不到那种不幸福。”
金靠回沙发背,长长地带着一丝无力感地吐出一口气。他失败了。不,或者说,他成功了——他成功地帮助帕里斯通,也帮助自己,确认了匿名者那个荒谬又该死的核心论点是正确的。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充满对抗丶试探或者被剖析的紧张,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带着点荒谬和无奈的认知。
帕里斯通微微侧头,仿佛在认真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脸上的表情从思考,慢慢转变为一种带着惊奇的了然。他甚至几不可查地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某个事实。
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彻底放弃了。他抹了把脸,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认命的调侃:“所以,结论就是,从正常标准到你这个变态的标准,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你帕里斯通·希尔,愣是找不出一丁点儿不幸福的证据?活得顺风顺水,事业登上顶峰,精神充实刺激,连唯一的乐趣——给人添堵——都得到了超规格的满足。你甚至还有闲心和一个匿名的哲学家探讨存在主义……”
帕里斯通终于笑了起来,那不是他惯常的带着面具的轻佻笑容,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复杂的,混合着荒谬感,明悟和一丝扭曲满足感的笑。
“看来是的,金先生。”帕里斯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尽管听起来如此不可思议,甚至违背我自身的部分主观意愿,但客观事实似乎就是……我,帕里斯通·希尔,没有任何理由宣称自己不幸福。他是对的。”
他说出最後几个字时,没有任何勉强。
金看着他,彻底没脾气了。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行了,我知道了。你是个幸福的混蛋。这下你满意了?”
帕里斯通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句轻佻或反讽的话接上。他反而微微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仿佛在凝视某个看不见的焦点。他脸上的那种复杂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庄重的神情。
这种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长得让金都感到有些不寻常,他皱起眉,刚想开口,帕里斯通却擡起了头。
“金先生,”帕里斯通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您说得对,我是一个幸福的混蛋。这个结论,虽然与我长久以来的自我认知相悖,但经过我们方才如此严谨,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审视,它已经无可辩驳。”
帕里斯通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认真:“从主观意愿上,我或许更倾向于维持‘以恨为食’的独特标识。那让我感觉与衆不同,是脱离庸常的保障。否认它,在情感上并非易事。”
帕里斯通的指尖在膝盖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仿佛在敲定最後一个音符。
“但是,”帕里斯通的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坚定的力量,“面对如此精妙绝伦的论证,面对一个能够将我逼至思维死角,迫使我看清自身真相的对手。如果在此刻,我依然出于固执或虚荣,去否认这个已经被证据链牢牢锁死的结论……”
帕里斯通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穿透墙壁,看向那个已经消失的匿名者。
“那将是对对手智慧最大的亵渎,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金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帕里斯通会从这个角度来回应。他预想了帕里斯通的狡辩丶嘲讽,或者哪怕是带着扭曲兴奋的承认,却没想到是这种带着某种奇怪荣誉感的认输。
帕里斯通微微颔首,像是在完成一个无形的仪式:“否认事实,是弱者的行为。我帕里斯通·希尔,或许在很多方面不容于世俗,但在承认强者和尊重精彩的智识对决这方面,我自有我的准则。”
这番话语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
金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完成了一次心灵蜕变的帕里斯通,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原本准备的所有後续追问和嘲讽,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最终只是咂了咂嘴,带着一种混合着荒谬和了然的情绪,低声道:
“疯子有疯子的规矩,算你还有点格调。”
帕里斯通闻言,脸上的笑容终于扩大了一些,那是一种被理解了的真实的愉悦。
“感谢您的理解,金先生。那麽,关于我幸福的认证,到此可以正式盖章了,”他优雅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皱褶的衣襟,“接下来,我们可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那位让我意识到这份幸福的恩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未知之上了。”
匿名者不仅让帕里斯通承认了幸福,更让这个事实,在金·富力士的见证下,变成了一个无法被推翻的铁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