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兴庆宫花厅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院内戏台上的傀儡戏正演到尽兴处。
太上皇坐在主位,浑浊的眼中偶尔闪过精光。
左右下是几位须皆白的老王爷,以及数位在长安登基后被荣养起来的昔日权臣,亦是各大世家如今真正的话事人,而他们带来的贴身仆从皆垂手侍立在阴影里,身形比寻常家仆挺拔太多。
宴会一直从正午到日暮西山,直至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太上皇捻着香囊,忽然长叹一声,对身边侍奉的宁国公主低语:“人老了,就爱看这些英雄末路的戏码……也不知朕的孙女今日能否得空,来陪老头子看这最后一折?”
宁国公主指尖微颤,“孙女这就去请圣人。”
紫宸殿中,长安听完内侍战战兢兢的传话,轻轻合上手中关于京畿粮仓盘点的奏报,“祖父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她起身整理了下袖口,唤来升为贴身女官的李昕,点了一队寻常仪仗的内侍,“兴庆宫是家宴,不必兴师动众。”
李昕欲言又止,宁国公主也是神情难辨,反而是长安最为坦荡潇洒,一身便装进了兴庆宫的宫门。
长安踏入花厅时,傀儡戏将将演完。
满座老臣慌忙起身欲行大礼,却被太上皇抬手止住,“今日是家宴,咱们只叙天伦。”
他向长安招手,拍了拍身侧早已备好的锦垫,“来,坐到祖父身边。”
长安含笑落座,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将那些极力掩饰的紧张探究乃至一丝狠戾尽收眼底,“祖父说得对,家宴只叙天伦,在座诸位都是朕的长辈,大家随性即可。”
几个老头皮笑肉不笑的恭维了几句,宁国公主亲自端了一壶酒过来,轻轻放在太上皇的桌上。
“人老了,就爱忆往昔。”太上皇亲自执起玉壶,给自己斟了杯,又为长安倒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手指几不可察地微抖,酒面漾开细纹。
“这是封存三十年的剑南烧春,祖父都舍不得多喝,今日高兴,你陪祖父饮一杯。”
酒香醇厚,在暖融的空气中弥漫。
太上皇举起杯,眼中竟泛起些许水光,声音带着哽咽:“看着你如今这般出息,祖父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这杯,敬我李家江山后继有人,也敬……咱们祖孙一场的缘分。”
话说成这样,无论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祖孙情,这杯酒是不喝不行。
长安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杯壁温润的触感,在太上皇几乎屏息的凝视下,在周围无数道瞬间凝滞的视线中,将酒杯缓缓送至唇边,一饮而尽,“果真是好酒。”
太上皇悬到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地,浑浊的眼中瞬间漾开如释重负的光,连带着紧绷的脊背都佝偻了几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座下众人更是齐齐松了口气,方才还绷得死死的脸,此刻都染上了几分轻松,甚至有人悄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看向长安的目光里,那层伪装的敬畏彻底褪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怨毒。
“陛下这杯酒喝得痛快,只是不知陛下可曾想过,治国之道,犹如烹小鲜,火候佐料乃至掌勺之人,都须得讲究个传承有序,而非一味猛火急煎?”
有人开了头,其余人便也按捺不住了。
“老臣侍奉三代君王,从未见过如陛下这般刚愎自用之人。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陛下登基不过数月,裁撤多年官吏,清查世家田亩,打压本地望族,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伤及国朝根基,寒了功臣勋旧的心?”
“何止是寒心!陛下重用寒门,甚至妄图开那劳什子的特科,让那些泥腿子破落户与世家子弟同场较技,简直是有辱斯文,混淆贵贱!长此以往,纲常何在?体统何存?”
你一言我一语,起初还带着几分掩饰,很快便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数月以来积压的恐惧和不满,以及利益受损的愤懑,都在认定长安即将毒身亡的此刻喷涌而出。
他们诉说着家族子弟如何被排挤出要害部门,抱怨自家田庄如何被清查丈量,痛心于朝廷礼仪如何被简化,甚至有人开始低声讥讽长安为帝本就是乾坤倒置,牝鸡司晨,才会引来如今这般乱象。
宴会上的言辞越来越激动,音量也逐渐拔高,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压抑尽数倾泻在这位将死的帝王面前,好叫她死个明白。
太上皇坐在高处,最初还带着一丝矜持的悲悯,听着听着,嘴角便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
他看着长安,看像这个将他视为空气的后辈,心中被一种混合着复仇快意和志得意满的情绪充斥。
他就要成功了。
这个忤逆的孙女,这个夺走他最后权柄,将他困在兴庆宫的新君,终于要倒下了。
李家的江山,终究还是要回到他手中。
然而,渐渐地,他觉察出一丝异样。
殿中更漏声沙沙不绝,铜壶里最后一粒细沙,终于悄然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