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浓对此一无所觉,她回到屋内,见外公正站在书案后,整理一套纸页散乱、破损的古籍,便像从前一样,走到近前帮忙。
儿时,每逢来谢家,她便很愿意给外公打下手。
多年下来,外公修缮古籍、字画的本事,她不说学了个十成十,至少敢说学到九成,谢太傅眼睛花了,也放心交给她去弄。
忙了小半个时辰,谢太傅让她歇歇,又吩咐丫鬟奉茶点。
拿着放大镜看了几处细节,谢太傅连连点头,望着程芳浓,不无骄傲道:“老夫几位儿孙里,唯有小阿浓能沉下心来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外公也算后继有人了。”
“阿浓只是碰巧喜欢这些,肯花心思罢了。”程芳浓扶着谢太傅朝便榻走去,祖孙二人坐在明窗内品茶,“在程家的时候,程玘曾逼阿浓学琴习舞,阿浓从不肯听从。外公,人各有志,何妨放手让二表哥自己去闯闯呢?”
“阿浓自幼最敬仰的人便是外公,在阿浓心里,外公是最有智慧,胸襟最开阔,最有远见的长辈,这么多年过去,您仍不肯让谢家子弟入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程芳浓总觉得,外公对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些,不像他的脾性。
谢太傅莞尔,饮一口茶,反问:“阿浓,在你心里,当今皇上算是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明君吗?”
程芳浓想了想,公允地点点头:“他是个好皇帝,值得表哥追随。”
“那你呢?”谢太傅眼神慈蔼,却像能洞察人心,“丫头,他其实放不下你吧?你也对他赞不绝口,但你依然离开皇宫,回了青州。他不值得你追随吗?”
外公口中的追随,与她所说的明显不同,程芳浓听得出。
她以为,关于那份诏书,外公再不会说什么。
没想到,外公一直牵挂着她的事。
“外公,他……”程芳浓想说,皇帝不是个好夫君,可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她忽而语塞,说不出口。
“我们没有缘分。”程芳浓垂眸,手指不安地绞动着丝帕。
谢太傅看在眼中,暗暗叹息。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写两页字给外公瞧瞧,看你近来有没有偷懒。”谢太傅岔开话题。
天色渐暗,谢慎从外头回来,带回半只野鹿。
他与灶房的人一同料理,府中各处都分了些。
程芳浓这边,他是亲自送来的,还带来一架烤肉用的炭炉。
谢芸已不大吃这些,在屋里用膳,隔着敞开的门扇,望着院子里围着炉火的两个年轻人,暗暗叹惋。
若当初阿浓没入宫,而是听她的,嫁给了谢慎,该多好。
谢慎不是长孙,有他的长嫂罗氏执掌中馈,阿浓嫁过来,一世无忧无虑。
可惜,阿浓对谢慎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不可能像程玘那样逼着女儿嫁人。
院子里,风将烟火吹歪,朝着谢慎脸上拂去,熏得他一边呛咳一边拎起凳子躲。
他模样太滑稽,程芳浓不由笑出声。
被他瞪一眼,便拿帕子掩唇躲着笑。
“少放些料粉,味道太重我可不吃。”程芳浓对着正撒料粉的谢慎叮嘱。
谢慎只撒了少许,漫不经心应:“你的口味,我还能不知道么?从小咱们烤肉吃,不都是我替你烤的?小时候就知道爱美,总怕火星溅到你裙子上,嘴巴还叼得很。”
说得他直摇头,状似很嫌弃。
谢慎烤的鹿肉很好吃,但比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差些。
程芳浓怕烫,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嚼,隔着袅袅烟火,她看到谢慎在大快朵颐。
蓦地,她脑中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皇帝也喜欢吃鹿肉,给他夹鹿肉、羊肉便吃得又快又优雅,夹了菜蔬,他便慢吞吞地不愿动箸。
出于理智吃下两片菜蔬,眉心能拧成川字。
“怎么不吃?没熟吗?”谢慎疑惑。
没等程芳浓反应,他便抓过去,翻来覆去瞧了瞧肉色,有些怀疑自己的手艺,顺手丢掉:“没事儿,我再替你多烤一会子。”
嗯,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丢掉吧?
程芳浓盯着那串没吃完的鹿肉,微微失神。
“你在想什么?”谢慎将烤好的鹿肉递给她,程芳浓却没接,他疑惑问。
闻言,程芳浓猛然从游离的思绪中回神,也终于惊觉,她竟又想起了皇帝。
离宫已经有些时日,可她似乎仍时常想起皇帝。
作画的时候,用膳的时候,烤肉的时候,他明明在千里之遥,却好像无处不在。
为什么?
程芳浓想不明白。
可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能回到青州,却好像回不到过去了。
她想过从前那种,简单的、平静的正常生活。
但皇帝已霸道地挤进她的生命,在她的人生里烙下太深太深的印记,她根本忘不掉与他有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