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没有阻拦,他知道老将军一生忠于金昙花王朝,如今的情势大约是对方极不愿看见的。
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闲话,裴言便准备告辞了。他和自己的父亲算不上亲密,毕竟从小就被家族送过来当质子,加上这麽多年没见,实在没什麽话说。就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瞬,老将军忽然在他背後道:
“言儿,你不要记恨皇上。这麽多年来,他比你想象得不容易。”
那一刹裴言几乎以为对方知道了系统的存在,但旋即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薄辞雪执政的十年来,除却完成系统的任务以外,他还做了太多太多。他几乎是整个人类史上最勤勉的皇帝,殚精竭虑丶朝乾夕惕,在位期间吏治清明丶经济繁荣,虽然因穷兵黩武遭到诟病,但也为後来者奠定了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裴言转过身,哑声说:“我知道。”
皇太子时期的薄辞雪仁慈博爱丶意气风发,怀揣着很多很多理想和抱负,想要带领他的国家迈入前所未有的盛世。而当他站在高楼上跳下来的时候,他是在想他这痛苦的一生终于快要结束,还是在想他的人民终于得到了新生?
今晚是异端审判局给他的最後期限,他想,他已经有了答案。无论如何,他不想让薄辞雪为之献上一生的盛世付之东流。
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阿雪很好,尚未开始五衰的阿雪也很好,但那都不是他的阿雪了。他的阿雪已经为了世人失去了一切,变成了一只会被破碎的药碗吓到的猫,但那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系统得知他的选择後依旧波澜不惊。它微笑着拢起两只机械手掌,像个活人一样期待地说:既然男主你执意如此,那就与天命争一争吧。
紧接着,云京出现了瘟疫。
大灾之後必有大疫,大疫之後更有大饥。饥荒来临之际,则是大乱。
云京的夏日潮湿闷热,雨水一场连着一场,如若灾情处理不当,极容易爆发大规模瘟疫。好在云京曾深受鼠疫之害,处理瘟疫的经验十分丰富,各种应急措施也相对完善。一个月以来,满云京的各级官员忙得脚不着地,抢险救灾丶安抚民衆,险之又险地遏制住了扩散的苗头。
盛夏将尽,人焦灼,植物也发了癫似的疯长。浓绿的叶片在凝滞的空气里蔓延得昏天黑地,仿佛纷纷提起了最後一口气,要在秋天来临之前活个尽兴。裴言隐隐预感,这些只是一个开始,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时候。
朝阳叛乱丶拙梦横行丶云京地动丶瘟疫爆发仅仅是为了将水搅得越来越浑,等到水彻底浑浊之後,大乱就要来了。
他命人严密监视着极南群山的异动,并加强了南部地区的驻军,以防异兽发生暴乱。派过去的密探并未发现什麽异样,却让裴言愈发不安。他感觉自己处在一个藏有无数虫卵的屋子里,群虫破卵之时,便是浩劫来临之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没过两日,一只来自索兰多布的海东青带来了噩耗——
异兽进犯,速归!
然而谁都知道,异兽主要集中在极南地区,北方压根没有成规模的异兽群。
叶赫真捏住字条,沉吟道:“这是叶赫达理的字迹,他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骗我。”
一个可怕的猜测同时浮上二人的心头:草原上物産丰富,野兽多得数不清,没道理连一支异兽群都没有。或许异兽早已进化了出来,只是它们有意识地隐藏了这一点,只等时机成熟,给毫无准备的人类致命一击。
那就意味着它们拥有不低的智商,甚至不亚于人类。
回想数月来的种种,似乎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乾坤,比如拙梦这种使人意志消沉的毒香如何从不开化的蛮荒之地流入境内,又比如韩家如何得知他们的前任皇帝沦为了草原首领的帐中人。
甚至就连药监司这种机密之地都有了它们的蛀虫,恐怕这场棋局已在不知不觉间下过了大半,到了围攻的时候了。
“裴兄,我要先回去一趟。天下恐怕要乱了。”
“我知道。”
裴言眉头紧锁,看了眼怀中神色懵懂的薄辞雪,顺了顺他的长发。他送叶赫真出门,却又在门口撞上了急急来报的侍卫:“将军!揭阳门被人泼上了擦不掉的颜料,还写了一些大逆不道之语,百姓已经议论疯了!您现在要去看看吗?”
裴言偏头看了一眼窗外,肥绿的叶子在黯淡的日光下瑟瑟摇晃。这场雨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是要下不下的样子,氤氲了整整一日,到黄昏时终于压不住了。
“恐怕不是人写的。”他道,“走吧。”
室内重新静寂下来,该走的都走光了。乌发美人无聊地趴在竹席上,在床榻间四处扑腾,忽然发现了一根细细的丶硬硬的东西。他好奇地将它扒拉出来,发现那是一根纯白的鸦羽。
消失多日的巫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後,看着对方抱着那根鸦羽滚来滚去,拈了一颗葡萄,送到薄辞雪唇边。薄辞雪奇怪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斗篷的娃娃脸少年,张口吞下,发出一声软绵绵的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