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黑白分明的玉子在地上疯狂跳跃、旋转、碰撞,最终四散滚开,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乱的星图,将原本清晰的界限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几颗顽皮的棋子,甚至骨碌碌滚到了沙僧的手边、膝前。
唐三藏对满地的狼藉视若无睹,对沙僧惊愕的目光也恍若未见。
他径直走向禅房中央,步履沉稳,袈裟的下摆扫过滚动的棋子,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在原本静坐的蒲团前停下,缓缓摊开了方才捻动佛珠的右手手掌。
掌心朝上,空空如也。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五指倏然收拢!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指骨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一声极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噗”声,从他紧握的指缝间逸出。
当他再次摊开手掌时,掌心赫然多了一小撮细腻如雪、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粉末,那是被碾得粉碎的白玉齑粉。
方才那枚代表着一个“卒子”、一个可能被舍弃的棋子的白玉棋,已在瞬间,被他掌心蕴含的、深不可测的力量彻底摧毁,化为乌有。
细白的粉末,如同冬日最寒冷的初雪,又似被焚尽的香灰,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从他修长的指缝间簌簌滑落,无声地飘洒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混入那一片狼藉的黑白之间,再也无法分辨。
就在那最后一点齑粉触及地砖的刹那,一声短促、尖利、仿佛被掐着喉咙挤出的惊叫,猛地刺穿了窗纸。
“啊——!”
这声音里灌满了魂飞魄散的骇然,与窗纸上那个“壁虎”般紧贴的扭曲身影瞬间的剧震完全同步。
“哗啦!嗵!咔嚓!”
一连串更加混乱刺耳的噪音在窗外骤然炸开!
是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物上的闷响,是慌乱的四肢在积雪和可能存在的杂物上疯狂蹬踹、刮擦的刺耳声,是薄脆的枯枝被仓皇踩断的脆响。
窗纸上那单薄扭曲的剪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抽搐、弹开,旋即彻底消失。
只留下窗纸上一片被蹭得模糊的、带着湿冷气息的凌乱痕迹,以及一片空洞的黑暗。
紧接着,是更加急促、更加慌乱的声响,跌跌撞撞地远离窗口。
沉重的喘息声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混合着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积雪和冻硬的地面上狼狈奔逃的“噗嗤…哒…噗嗤…哒…”声。
那脚步声全无章法,时而踉跄扑倒,带起一片雪沫冰碴飞溅的簌簌声。
时而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起,鞋底在冰面上打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每一次跌倒和爬起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也攫住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辨不清方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啸——逃离那扇窗、离那两道目光、离那无声碾碎玉石的力量,越远越好!
那仓皇绝望的奔逃声,裹挟着风雪的呜咽,很快就被无边的、泼墨般的暗夜贪婪地吞噬殆尽。
只留下残破的窗纸在寒风中出空洞而单调的“噗噗”声,以及小花厅内,满地狼藉的黑白棋子间,那无声飘落的、最后一点冰冷的玉尘。
沙悟净仍跪伏在地,脸上的泪痕在昏黄烛光下犹自闪着湿痕。他被那骤然的碎裂巨响惊得心神俱震,此刻茫然地望着满地乱滚的棋子,又惶惑地望向师父静立如渊的背影,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唤:?
?“师父……?”??
唐三藏垂眸,目光似乎落在那掌心残留的、几不可见的玉尘上。他缓缓收拢五指,复又摊开,仿佛拂去了一缕尘埃。再抬眼时,眉宇间那丝碾碎棋子时的冷厉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并未看沙僧,声音淡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沫,却清晰地穿透了棋子的余响与风的呜咽:?
?“无妨。”?他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意味难明的弧度,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西天极远之处。?
?“不过是西天灵山,遣来窥伺为师行止的一粒微尘罢了。”
唐三藏的声音落下,犹如最后一粒玉尘归于寂静,在小花厅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那淡然的语调,却比窗外的风雪更让沙悟净心底寒。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被散落的棋子硌得生疼,却不敢稍动。
师父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西天的姿态,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让他觉得自己也渺小如那被碾碎的玉尘。
满地的墨玉白玉,狼藉地反射着昏黄跳动的烛光,像一片被天神随手拂乱的星域,每一颗冰冷的石子都在提醒着方才那毁灭性的力量和深不可测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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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启程净坛庙。”?
唐三藏复又开口,这句话并非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谕令。
它突兀地切断了弥漫的寒意与悬疑,将沙悟净的思绪猛地拽向一个全新的、带着未知气息的方向——净坛庙。
那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清晰、平稳,却又仿佛裹挟着庙宇香灰的沉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的视线终于从虚空中收回,并未落在沙僧身上,而是转向了侍立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