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着,踢在身上,疼却是在心上。
皇帝爱梅,宫中遍植梅花,再命宫女后妃身着红衣穿梭梅海之中,追逐嬉戏。她却从不参加,只在远处看着,皇帝如此荒废朝政,她的神情却似乎带笑。
后来三年大旱,她吃的米都不大新鲜,更何况蝼蚁小民呢?她便下令各宫供奉减半。
皇帝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的皇后,将她叫来,褒奖几句。她只淡淡说,臣妾倾后宫之力,可救数千人于饥荒;陛下倾满朝之力,则可以救天下于水火。
皇帝讥讽笑道,皇后说得轻松,可是如今的朝廷,是你们梅家的朝廷啊。
她听了,淡定地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怜悯,注视着堂上孤独的帝王。只有她看得到声色犬马的颓靡下那一抹精光。
皇帝端详她,问,皇后爱朕吗?
她老老实实坦坦白白地回答,爱。
皇帝眼神闪烁,大笑着将她搂进怀里。
皇后失宠经年,终沐龙恩,让太后和梅家都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皇帝和梅家的关系也都逐渐缓和下来。她同娘家来往密切,三天两头赐下钱财和奴仆,一年三省,一时荣宠极盛。
皇帝与她对垒到深夜,关键时刻落错一步棋,无奈而笑。
她便说,这步不做数吧。
皇帝却摇头,落子无悔。
她也知道自己是一粒不能悔的棋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梅丞相突然被查出通敌卖国,罪证确凿,株连九族。她就在内室,听到皇帝对尉廷司说,杀。眼前突然一片红雾。
她当然不能再当皇后,先是废做梅妃,迁到了一处偏殿。太后上门,破口大骂,你在自家安插间谍害死爹娘,你不得好死。
她叹,我早自己自己不得好死。
后来皇帝来了,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冲他笑,陛下,终于到我上路了吗?
皇帝终于动容,扣住她的肩问,为什么?朕从来没有真心待你好过,为什么?
她一脸平静,说,陛下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吗?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株梅孤独地长在一座深山之中。后来有一位龙君机缘巧合下帮那梅度了一劫,与她结缘。后来那龙君被陷害,在劫难逃,临别时赠梅花仙子一枚龙族宝物水玲珑。没想那梅吸取了水玲珑上的灵气,修炼成形……
皇帝听得入迷,追问,然后呢?
她淡淡笑,那梅花仙子当然是前去救下了龙君,双双腾云而去了……
皇帝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你让我想起来了,我自小做一个梦,梦里有个红衣女子站在一株梅下。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每梦到她,都会觉得很是欣喜。我想我前世一定认识她,时而同她在草原上策马奔驰,时而同她的僻静小院临画。觉空大师说她同我有夙缘。
她问,陛下,那你后来找着她了吗?
皇帝摇头,梦里人,去哪里找呢?
她不语,也没再看他一眼。那夜饮了牛乳躺下,也就此一睡再没醒来。
宫人翌日来报丧,皇帝正在批折子,提着朱笔一动不动。太监看着不对,上前轻推,皇帝突然大吐一口鲜血,昏迷不醒。
皇帝重病,举国求医,一个年轻男子揭了皇榜进宫来。见了皇帝,已经病得不成人形,气若游丝。男子也不跪,背手笑道,敖靖兄,情之一事真是玄妙,这么霸道的封印,竟被你一下冲破了。
龙塌上的男子只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竟如此对她。
男子叹息,那也不是你的错。她哪一世不是过得心甘情愿的?
敖靖双目涣散无神。
男子无奈摇头。封印冲破,轮回打乱,全都失了控。我来接你回去,你父王病故,大哥登基,他为你在瑶母座前求情,瑶母要见你呢。
敖靖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问,那疏影呢?
男子却未答话。
此时她人已在冥府,阎君不在,小鬼告诉她,新龙王即位,诸仙都庆贺去了。
她便说,那我就等等吧。
于是坐在忘川边,眺望着彼岸的红花,也渐渐泛起了困意,闭上了眼睛。
她又梦见了和敖靖的初次相遇。那不仅是一段情缘的初萌,也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那时,她是生长在森森苍林之中的一株梅,他是天调施云布雨的一条青龙。他们一个深山里,一个碧云间。
山深幽且静,翠苗破土、松针落地皆清晰可闻。野花初绽之晨,月落松间之夜,盈盈松香给氤氲雾气酝腾得浸满每一方土地,使得松山亦林海。她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里,吸取天地灵气潜心修炼,虽然清净,却无法信步于方寸之外。
相比之她,敖靖的自由是那么的显耀。修长的身躯优美的划过天际,云里显现,云里隐去,飘逸潇洒得像是山间轻快的风。她总是羡慕地仰望着他从头顶天空遨游而过,栖息枝上的灵鸟告诉她,那就是龙。司水的龙。她也是自那时遗憾自己修行尚浅,她是如此渴望具有人形。
记得那年前所未有的寒冷,冰雪交加,大雪深深,埋住了她一半身子。身边不少树木都挨不住死去,她知道自己百年之劫将至了。
天雷滚滚,风雪愈烈,狂暴地席卷包围住她,打飞了含苞的花朵,折断了枝条,雷火点燃,烧灼着她的身躯,那巨大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
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一股清凉的水从天而降,浇灭了天火。她终于得以苟延残喘。
敖靖以天人之姿站在她面前,光芒逼人让她不敢仰视。他几分怜惜地摸着她烧伤的枝干,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就这么被天火毁了,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