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接过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笑脸,指代自己,旁边加上三条波浪线。他在问问题。
劳工看懂后张着嘴逃走了。
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这是江奕在伊甸园待的第六年。
他没有时间观念,不知道自己几岁。
好在别的孩子每长高一点,就能获得一顶锥形小帽,上面缀满绒球。他以此作为光阴流逝的重要标志。
他时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脑电波早就回答过了——为忏悔,为灭亡。可他压根就不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钻研无果,他日渐疲倦,便在床边、墙角拼写他从劳工那里学来的简单词汇。夜深人静时,他还会悄悄练习如何更好地表达感谢,尝试不同神态、姿势,祈望能以此博得宠信与眷注。
因为他知道,江奕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江奕收到了一份礼物——那是“父亲”强加于他、从未咨询过他意愿的馈赠。
纵然人生意义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依然想努力地活下去。生命是他仅剩的最宝贵的东西,即便它被他们歧视、轻蔑、冷落。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
同期的孩子陆续被带走。
他们离开伊甸园,或期待、或不舍,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江奕对“世界”的概念模糊又狭隘。神奇的是,他从来没动过逃跑的念头,他也曾好多次目睹他们逃跑,随后又见证赫拉的苦闷。
逃跑可能会让她难过,他不想让她难过。
他贪恋睡觉的时光,这让他感到安心。
棉被雪白而柔软,被窝静谧且温和,像他自己,清醒也好,困顿也好,都在等待被需要。
夜晚,江奕照旧换上劳工为他清洗并风干好的奶油色雪纺长袖睡裙。园长清点完人数不久后,孤单的男孩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他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面前有条河,河面开着妖艳绝伦的蓝色睡莲。它开得很虚弱,像是活不久了。这时,一名红发美少年踩着一串几乎被掩没的脚印,跌跌撞撞来到他身边,脚下是大滩未风干的人类血渍。
美少年跪下来,用手舀起一捧红色沙土,将它们牢牢捂在胸前。沙砾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流淌。他倒在血地里,手和双唇都在轻颤。泪水蓄满眼眶,无限悲恸。
江奕看着他脱掉鞋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进河水。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他们镶嵌在宇宙间,就像两粒尘埃——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下一秒,三条长满獠牙的花蕊伸出莲瓣,刺穿了美少年的胸膛。
江奕猛然睁眼。
不止是梦的缘故……
屋子在震荡。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隔壁床位早已空空如也,其余人四散逃亡。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他走到门边,放眼望去——孩子、劳工,等等,那是……
他暂时找不出名词来指代这些新事物。
它们外表坚硬、高大,行动迟缓,手持长矛与盾牌。但看样子,它们是来保护伊甸园的。
可是,为什么?
他转过头,瞧见一道背影。那背影离他很远,依稀能辨别出那是个女人,她头上长满他没见过的活物,它们蠕动、纠缠,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些大家伙无情撕碎。接着是迎面而来的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在原地化作石像。他躲回被窝,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多希望这也是个梦。
“胆小鬼。”
脑电波在此刻复出:“怕光的人只配活在阴沟。”
江奕咬了咬嘴唇,缓慢挪下床。
他不敢露脸,整个人藏在被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无声无息,他紧贴地面,胸脯凉飕飕的,胳膊肘和膝盖各自被磨红,呼出的热气凝结成水雾,在他睫毛上摇摇欲坠。
然而明知附近有危险,他内心却平静得出奇。似乎他笃定,只要展现出自己温驯无害,外界就没有理由来攻击他。良心是永恒的避风港。
后来他摸到机械手臂,被上面残余的电流打了一下。他浑身一凛,保护罩被掀开,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
就这样,江奕被套进一个配备氧气罐的塑封袋里,卧在陌生女人肩头,堂而皇之地出了伊甸园。
他全程双眼紧闭,心怦怦直跳。那些蠕动的活物在他后背探索、爬行,其中一条蔓延到耳边,他纹丝不动。比起害怕,这种感觉更像是惊喜,第一次有生命愿意主动靠近他。
这时候,他期盼脑电波能出来和他说说话——夸奖、怒斥,或简单地表个态,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当声带无法被用来分享喜悦,心声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长期以来,没人陪伴他、听他的心声。诚然,他的灵魂和肉i体都无法和同类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因为它们不具备任何交流功能。
首先,他没有文化,就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少得可怜;其次,他的外表过于柔美,缺乏征服力,他头发的颜色让他看上去营养不良,他的眼睛非常漂亮,但始终不及蓝、绿、灰这三种眼睛受欢迎。
他就像一只被赋予心脏的人偶,或毫无攻击性的野兽。是神血让他度过了有如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的童年,也是神血让他有幸没能成为第二个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
因此这个集幸运与不幸于一体的男孩心存感激,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并流下两滴眼泪。
终于,他睁开眼睛,在一个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小房间里。他抱膝坐在单人床中间,床边有张白橡木圆桌,掉皮的墙面贴着上世纪初的年历,还有一排排电影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