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崔玦左肘随意地撑在光滑微凉的紫檀木椅扶手上,那只手冷白如玉,指节分明,此刻微微曲起,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抵着太阳穴。他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淡漠。
两人姿态与神情如镜像一般,透着同样的漠然。
“不日本官将前往北境。”待又安静下来,崔玦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现下正是锻炼义子福安之时,方便日后与各位大人对接。”
众人目光落在他脸上,又悄悄移向在他旁边的宫瑶。
福安隐在暗影里。
重说一遍,锻炼谁?
底下的人连着宫瑶的脸都微微抽动。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崔玦指瑶为安。
好吧,起码从动物换成了人,有进步。
崔玦并未在意座下诸人各异的神色,只微微侧首,望向宫瑶:“福安,这些大人都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骨干之臣。”
左侍郎:“哼。”
宫瑶:。
众人十分有眼色而又冷脸相对地报上自己官职名号:
“大理寺左丞李晓。”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郑文。”
……
林林总总,皆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二、三把手,尽是掌刑狱、纠劾的实权人物。
噢,宫瑶悟了。
不是一群吃干饭的煞笔,只是单纯不想做事儿。
她抬起眼眸,红唇轻启,淡淡开口:“说案子。”
所有目光霎时间聚焦在她身上,惊疑、探究、不屑、冷漠……种种情绪交织。然而,这些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齐刷刷地转向了她身旁的崔玦。
崔玦慢悠悠地抬起眼,视线掠过众人,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不明白为何突然安静了:“怎么都不说话了?继续。”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晰。那小子当街纵马伤人致死鞭挞苦主,罪恶昭彰。依律,故意杀人者,斩;即便退一步论作过失杀人,也当杖一百、流三千里,并赔赎银钱。”胖子开口。
什么玩意儿?人证物证俱在?
国舅的独子,就是正德帝表弟,太后一派呗。
你要说,这事儿心里都和明镜儿一样,你要是去问,单拎一个人出来,看见国舅府独子当街纵马伤人了吗?
保准儿回没看见。
至于物证,哪来的物证,马吗?马会说话吗?
况且人死了吗??就定罪了?
这前脚判,后脚都就翻供,还落了皇家颜面,正德帝和太后两个人都不高兴。下下策。
“继续。其他大人没意见吗?”
“大人所言极是,律法条文本自分明。只是…”另一人接口,面露难色,“苦主状告无门,并非我等推诿,实是因案涉皇亲…依制,此等案件需得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是僭越之罪。下官以为,或可先行文宗人府备案,再…”
“或可设法将此案定性为意外。”又一人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让国舅府出巨资赔偿,息事宁人,保全皇家体面,亦是维稳之道。那等草民,得百两金银,已是天大的恩赐,想必也不敢再闹。”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正德帝他还偏偏是一个,天天装被崔玦欺负,在n派之间前后左右为难,心疼民众珍爱臣子的这么一个人设。
在这站队的紧要关头,敢不判吗?
“那就置本朝律法于不顾吗?”宫瑶往沉默的另一方看去。
“李大人之言,老成谋国。然则,京城目击者众,民怨已起,若处理不当,恐伤及朝廷声誉。为君父分忧,保全皇室体面,才是吾等臣子之本分”
叽里呱啦放一堆什么鸟屁?说一堆人尽皆知的废话。
案子给三法司判,怎么判,自然有条理。这帮老油条,一年不知道处理多少比这更棘手的案子。
问题是这群人推给司礼监,上诉正德帝,哎哟我们搞不定,快请崔大人过来帮忙吧,崔大人能者多劳啊。
正德帝也是妙人,顺水推舟,非要把这烫手的山芋,连带着满锅的滚油,一起砸到崔玦手里,存心要恶心他一把。
太后不想崔玦离京,天天想着给崔玦安一些要进牢的罪名,使些下三滥的招数,能拖一天是一天。
而正德帝要集中皇权,他迫不及待想收回崔玦手中权力,来彻底压倒太后,他每强大一分,崔玦就早死一秒。
崔玦如今是走在悬崖丝线上。一边被太后恶心,一边还得暗中帮着太后维持局面,不能让她倒台太快,得让她继续和皇帝打擂台。这案子,判轻了得罪天下,判重了落了皇家颜面,同时激怒皇帝和太后。还得保全司礼监本就摇摇欲坠的名声,不能再在这紧要关头火上浇油,原本就是众怨所归的司礼监不能再激起民愤,崔玦离京之际,正是司礼监动荡之时。
宫瑶舌尖抵了抵上颚,这群人不是赶过来判案,是赶过来看戏的。
看司礼监怎么做,选一个错误答案,或者是更错的答案。
你一言我一语,看不出各自是谁的人,站得哪一派,反正都是对司礼监不怀好意派。
想通其中关窍,宫瑶真是想给旁边人飞一个白眼儿。
她的手悄悄移动,指尖掠过衣料,在众人视线不及的桌案阴影之后,小心翼翼地摸索。很快,她触碰到一只随意垂着的手,微凉,指骨清晰。她准确地找到那根小指,掐住中指节那块微凸的骨头,用尽全力,狠狠地捏了下去。
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细腻。被她掐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没有一丝闪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