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之间,原先不需要跪。人一但跪了下去,就得一跪到底。
沈亦谣后背冒着冷汗,脊骨打颤。
生死时刻,她不敢想若是自己答错了话,会如何牵连父亲,牵连梁国府,她审慎着答,“不移不敢怪罪。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愿意提携一二,今日亦对我有再生之恩。不移感念公主的恩德。”
义恩公主松了神色,在沈亦谣肩上一拍,恩威并施,“本宫亦有难处。你也体谅本宫。今日你做得很好,放得下身段,知进退,堪能成事。”
“不移谢殿下谬赞。”沈亦谣躬身一拜。
“你嫁了个龙潭虎穴,是你自己命苦。”义恩公主拉过沈亦谣的手,把沈亦谣从地上牵起来,“裴敬那个老头子死了儿子,一身的锐气都挫没了。到底不是当初掌握五大禁军逼宫我父亲的时候了,一味只知道退。本宫父母兄弟姐妹死了一大堆,也没吓成这样。”
“我要你知道,朝堂之事,若手中一日没有权势,一日便是砧板上的鱼。你要保全梁国府,回去找裴敬,告诉他旧情已没,恩义尤在,他自己会清楚怎么选。”
沈亦谣心中对此事的芥蒂早已放下了。
如今公主旧事重提,她心头隐隐重又泛起酸痛,却不是因为崔蕤的折辱。她当日回了梁国府,对梁国公和许氏据实以告,他们对她回赠的礼,是另一番羞辱。
公主应下了裴迹之的求,答应两日后去大雁塔,却唤了沈亦谣单独和她说说话。
沈亦谣和公主并肩而立,两人重又一道并立于这道纱帘之下。
那日崔蕤的事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
梁国公到底还是没有拜公主的码头,他接了沈亦谣递的消息,虽是廉颇老矣,尚有些手腕。当日联名上书的四相全部被抄家流放,悉数死在了流放途中。据说是被凌虐而死,剖肠挖肚,死状惨烈。
而梁国公却复起,再做了一年半的宰相,沈亦谣想,他大概是为圣人办了一件大事。那一年半,朝中几乎换了大半的旧臣。做完这件事,梁国公功成身退,保全至今。
“不移。”公主同她算来已有五年没见了,虽仍旧美貌,却色衰了许多,眼神不复当年那般凌厉,唤她时反倒显出几分似亲似友的慈爱。
“我在。”沈亦谣出声提醒公主自己所在的方位。
“你不该出现在人前。”公主垂下眼帘,谆谆教导,“像你这样的身份,是会让有些人害怕的。”
沈亦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天潢贵胄最重礼仪,祭祀天地,敬拜鬼神。是因为恐惧的、愧对的人太多了。你回来了,那么平和可亲。竟像没死过一般。我既疏怀,也害怕。那那些人呢?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公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颤抖。
沈亦谣扯了扯公主的衣袖,“我没见过其它的鬼,就算回来了,想来人死过一遭,也会像我一样,看淡许多。”
公主眼中愁绪一闪而过,“罢了。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说那些旁的。听说你死的时候,其实我有些惆怅。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呢?”
“殿下。”沈亦谣轻轻捏住公主腕上衣袖,“其实我当年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有很多顾虑。”
公主浅笑,轻搭上手腕,和沈亦谣的手重叠在一起,“我明白的。你回去以后,裴敬为难你了吧?”
沈亦谣没有答话。
“当年我就在想。朝堂之事,我不同你讲是天经地义。我看过那么多人生死,以为你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捧一个女诗人也好,捧一个文官也好,其实跟捧一个妓子没区别,他们得名利,我得痛快得权势。当面逢迎,转过脸来就背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你回去,那么认真同我写一封绝交信,同我陈情,蠢得可爱,你竟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是友情。”
公主凤眉轻轻蹙起,眼神没有落处,良久没有说话,似是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过了许久,肩头一沉,解了眉。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公主胭脂红染的唇角淡淡一抹笑。“也许真的是友情吧,不然我们为何隔着生死也能相见欢呢?”
夏日午后刮过一阵微风,白云观纱帘下摆随风轻动,殿内陈设虽移,碧瓦飞甍仍旧。
沈亦谣同公主话别,缠好红绳,和裴迹之沿着白云观的青石阶缓缓而下。
“不移!”
沈亦谣转过头,见林晋安从后头追上来,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他没有看裴迹之,盯着红绳所在的方向,眼底有轻浅愁绪。
“你过得好吗?”
“我心疼你。行了吧。”
沈亦谣愣了愣,怎么说呢?
说好吧,自己死了。说不好吧,又没什么过不去的。
想了想,说了同绿竹一样的话。“我很好。”
裴迹之墨眉微挑,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林晋安一番,看他眼眶泛着丝丝红意,扯了扯手上红绳,背过身去,“走了。”
两人并肩行着,裴迹之若有所思,蹙着眉问,“公主说,这一跪,是梁国府欠你的,是什么意思?”
沈亦谣慎了慎,只是说了声,“都过去了。”
西市里热闹不减当年。
裴迹之没带她去挑料子,直接去了成衣铺。
沈亦谣给自己选了件碧绿小衫、连珠纹锦褙子,白花缬绿间裙外头搭天青色纱裙,配了件敷金的青纱帔子。
沈亦谣越挑心情越好,看中一件就上手轻轻扯一下,人多的地方两个人不方便说话,裴迹之只需看衣裳,动了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