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六的下午,王蓉终于决定给姐姐王玲写信。
动机来自手语课,也来自《寂静的春天》。当田老师说语言是连接人心的桥梁时,她忽然想:我和姐姐之间,是不是也需要一座桥?一座能穿过沉默、穿过距离、穿过这些年各自长出的陌生感的桥?
她坐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摊开信纸。这次用的不是印着中学抬头的信纸,而是在学校文具店买的最普通的那种,纯白色,没有格子。她以为这样会更容易下笔。
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整整十分钟,一个字都没落下。
窗外的梧桐叶子已经开始变黄,有几片早早落下来,在窗台上积了一小堆。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晒在信纸上,白得刺眼。
她该写什么?
谢姐姐你好?太生分。从小到大,她没这样叫过姐姐,都是直接说事:姐,妈叫你吃饭。姐,我鞋带开了。
写我想你了?这是真话,但说不出口。她们姐妹之间从不这样表达感情。小时候她哭,姐姐会默默递过来一块糖;姐姐累,她会悄悄倒一碗水放在旁边。感情都在动作里,不在话语里。
写你在那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太沉重。她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如果过得好,姐姐不会越来越沉默,不会两年只回两次娘家,不会连孩子都教得不爱说话。
王蓉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她忽然意识到,给姐姐写信的困难,和她在社会学讨论课上言的困难,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缺乏一种合适的语言。
在课堂上,她无法用学术语言流畅表达;在这里,她无法用家信语言自然倾诉。两种困境像镜子的两面,照出同一个事实:她卡在两个世界之间,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试着换个思路。既然学术语言和家常语言都不行,能不能创造一种新的?一种既真实又有力量,既能触及伤痛又不显得矫情的语言?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关于“沉默研究”的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是她昨晚的思考:
沉默者的语言系统:非言语符号体系。
案例:姐姐王玲。符号:眼神——看向溪水时的空洞=我无处可去。
符号:身体姿态——总是微微蜷缩=我想保护自己。
符号:物品摆放——绣谱永远放在柜子最里层=这是我的秘密花园。
看着这些冰冷的分析,王蓉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把姐姐变成了一个案例,把那些细微的痛苦变成了符号,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研究材料。
这就是她学社会学的结果吗?学会用理论解剖亲人,用术语包装创伤?
她啪地合上笔记本,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有些突兀。旁边一个正看书的男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王蓉把脸埋进双手。指缝间能闻到墨水味,还有图书馆纸张特有的灰尘味。
她想起姐姐最后一次回娘家的情形。
那是去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姐姐带着栓柱回来,只住了一晚。那天晚上,王蓉和姐姐睡一个被窝——就像小时候一样。被窝里很暖,姐姐身上有股陌生的味道,像是肥皂,又像是别的什么。
黑暗中,王蓉小声问:姐,他对你好吗?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久到王蓉以为姐姐睡着了。
然后,姐姐轻轻转过身,背对着她。没有回答,只是那个转身的动作,像一扇慢慢关上的门。
那就是姐姐的语言。不是不好,也不是别问了,而是一个背转身的动作。那个动作说:有些事,不能说。有些痛,不能问。
现在,王蓉坐在这里,想用文字打开那扇关上的门。她突然觉得这很傲慢——凭什么认为自己的信就能抵达姐姐的沉默深处?凭什么认为文字比那个背转身的动作更有力量?
但如果不试,那扇门可能永远关着。
她重新拿起笔。这次,她决定不写亲爱的姐姐,不写你好,不写任何格式化的开头。就从最具体的、最小的事情写起。
姐:
今天图书馆窗外的梧桐叶开始黄了。我想起咱家院门口那棵枣树,这时候也该结枣了吧?青的,硬的,咬一口酸得人皱眉,但你还是每年都摘了腌糖枣,说等红了就没了。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眼眶酸。
姐姐腌的糖枣很特别:青枣子先用针扎满小孔,再用白糖一层层腌,封在坛子里。等过年时打开,枣子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甜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那是贫穷岁月里难得的奢侈,也是姐姐沉默的温柔——她从不说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只是把糖枣坛子放在王蓉够得着的柜子下层。
王蓉继续写:
我在学手语。就是聋哑人用的那种语言,用手说话。老师教的第一句话是‘你好’,手势是这样的:右手抬起,五指并拢,掌心朝外,在额前轻轻一挥。第二句话是‘爱’,双手交叉贴胸口,然后慢慢打开,像花开了。
学的时候我在想,要是你会手语就好了。你不用说话,用手‘说’,我就能看懂。或者我学好了,回去‘说’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