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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阶前雾故人心(第1页)

沈砚踏上第三百七十九级石阶时,指尖终于触到了这层裹着青崖主峰的雾。不是山间晨露凝成的柔雾,是沉在石缝里、浸了千年松针寒气的冷雾,沾在眉骨上,像百年前他初上昆仑时,那片落在道袍领口的雪——明明是暖春时节,青崖山的雾却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凉,像要把人骨子里的热意,一点点浸成石头。

他停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三道浅疤,是二十年前为护青崖山的幼鹿,被玄铁网勒出来的;指节处的老茧磨得亮,是百年里握剑、画符、捻诀,一层层叠出来的。这双手曾攥过凡间的粗布衣角,也握过昆仑的冰晶剑,如今悬在雾里,竟有点僵——不是冷的,是近了主峰峰顶,那股无形的“压”,正顺着石阶往上爬,缠在他的手腕上。

第九十九章了。

沈砚心里轻轻念了一声。他修的是“问心诀”,百年修为,步步都踩着“诚”字走,从不敢在道心上打半点折扣。可越靠近峰顶,越觉得这雾里藏着点东西——不是妖邪,不是心魔,是比那更软、也更利的东西,像一根浸了温水的棉线,正慢慢往他心口的破绽里钻。

他抬头望了望。石阶蜿蜒着钻进雾里,看不见尽头,只有两旁的古松立着,松针上挂着的雾珠,落下来时没声音,砸在石阶上,晕开一小圈湿痕。他记得第一次来青崖山时,引路的师兄说,这主峰的石阶共四百级,每一级都对应着修行里的一重“障”,等你踩着四百级石阶站到峰顶,看见崖边那棵老桃树,才算真的“摸到了问道的门”。

那时他才十七岁,穿着洗得白的粗布道袍,跟在师兄身后往上爬,心里满是“要成仙”的热望,连石阶上的青苔滑了脚,都觉得是山灵在考验他。可如今百年过去,他成了青崖山辈分最老的弟子,连掌门见了他都要称一声“沈师兄”,却在这第三百七十九级石阶上,第一次不敢抬脚。

雾里忽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松涛,不是风声,是极轻的、带着点水汽的女声,像有人在耳边说话,又像隔着很远的雾,飘过来时碎成了片:“沈砚……”

沈砚的指尖猛地攥紧。

这个名字,他已经有九十年没听过了。

九十年前,他还是凡间的“阿砚”,住在江南的小渔村里,隔壁住着个叫阿芷的姑娘。阿芷的头总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桃木簪挽着,袖口总沾着点面碱的白印子——她娘是村里的面坊师傅,她每天天不亮就帮着揉面,手上的温度,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那时他还没修仙,是个靠打渔换米的少年,每天傍晚收了网,总能看见阿芷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针线,见了他就笑:“阿砚,今天的鱼卖了多少?要不要换两个热馒头?”

他记得有一次,他帮阿芷家修漏雨的屋顶,踩塌了椽子摔下来,阿芷扑过来扶他,手上的面碱蹭到了他的领口,暖得像火。那天晚上,阿芷的娘煮了鱼汤,阿芷坐在他对面,小声说:“阿砚,等我再学半年针线,就……”

后面的话,他没听完。因为那天夜里,昆仑派的仙师路过渔村,看出他有灵根,问他“愿不愿随我去修仙,求长生,问道途”。他记得自己攥着阿芷刚塞给他的热馒头,馒头的热气烫着手心,他却对着仙师跪了下去,说“愿”。

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阿芷家的灯亮着,却没敢去敲门。他沿着村外的小路走,听见身后传来阿芷的声音,喊着“阿砚”,声音里带着哭腔,可他没回头——仙师说,修仙要断凡缘,凡缘是障,断不了,就修不成道。

这一断,就是九十年。

雾里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清楚些,带着点面碱的甜香:“阿砚,你看,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绣了鱼,像你每天打的那种……”

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雾里真的站了个人。

是阿芷。还是当年的模样,穿着蓝布裙,头用桃木簪挽着,袖口沾着点面碱的白印子,手里拿着块青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两条小鱼,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当年刚学撒网时,网住的那条蹦跶的小鲫鱼。

“你怎么不说话?”阿芷往前走了两步,雾从她的裙角流过去,没留下半点痕迹,“我等了你好久,你说要回来娶我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却不出声音。他知道这是幻象——阿芷是凡人,九十年过去,早该化作一抔黄土,可眼前的人太真了,连她眼角的那颗小痣,连她说话时轻轻咬着下唇的样子,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你是不是忘了?”阿芷把帕子递过来,帕子上的鱼像要活过来,“那年你摔下来,我扶你,你说等你攒够了钱,就请媒人来……你是不是骗我的?”

沈砚的手抬了抬,想接过帕子,指尖却穿过了阿芷的手——雾做的,凉得像青崖山的石阶。

“是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问心诀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道心的障,破了,就能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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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心里的另一处,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紧。他想起那年走的时候,阿芷家的灯亮了一整夜;想起他在昆仑第一次筑基时,梦里梦见阿芷在揉面,喊他“阿砚,馒头熟了”;想起五十年前,他回凡间办事,特意绕去渔村,只看见一片荒草,阿芷家的院子早塌了,石凳上长着青苔,他蹲在那里,摸了摸石凳,凉得像今天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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