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仿佛被设定好的精密程序,苏哲的生活呈现出一种高度规律化、甚至可以说是机械化的节奏。每天下午,当时钟的指针划过三点,那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便会准时地、几乎分秒不差地出现在水木园苏志远家那栋陈旧的家属楼下。它像一枚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黑色信标,沉默而坚定,与周围缓慢、随性的校园生活节奏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司机依旧是那位沉稳的中年人,同样的制服,同样的恭敬姿态,为苏哲打开车门,然后回到驾驶座,开始了为期两到三小时的等待。苏哲的着装也保持着一种统一的风格——质地精良的商务休闲装,颜色多以冷静的灰、蓝、白为主,永远整洁挺括,仿佛刚从熨烫机上取下。他下车,上楼,敲门,进门,对开门迎接的父亲苏志远说一声“爸”,整个过程如同复刻,连语气和表情的细微变化都降到最低。
这种极致的规律性,在苏志远最初的喜悦沉淀之后,渐渐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一方面,他感激儿子的守信和“陪伴”;另一方面,这种过于精准和程序化的到来与离开,无形中强调了这并非自然而然的家庭团聚,而更像是一项被纳入日程表的、需要按时完成的任务。儿子的“在场”,带着一种清晰的边界感和时间限制。
下午的时光,大多在客厅那略显沉闷的沙上流逝。苏志远尝试过各种话题,从国际形势到菜市场价格,从亲戚近况到自己工作上的琐事。苏哲会倾听,偶尔回应,言辞简洁,逻辑清晰,但很少主动延伸话题或分享自己的看法与感受。他更像一个高效的信息处理器,对输入的信息进行筛选、分析,然后给出最直接的反应。有时,他会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紧急的工作邮件,手指在键盘上快敲击,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苏志远便会噤声,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工作中那副陌生而冷峻的侧脸,心中充满了距离感。他不敢打扰,只能借着添茶倒水的机会,稍微靠近一些,感受一下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气息。
王曼丽在家时,气氛会稍微活络一些。她会准备一些水果、点心,也会找一些更中性、更知识性的话题,比如聊聊美国的教育体系,或者苏哲正在从事的金融行业动态。苏哲与继母的交流,虽然依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似乎比与父亲之间少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尴尬,多了一份就事论事的顺畅。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整个下午那种挥之不去的、被“安排”和“限制”的感觉。
真正的“重头戏”,生在晚餐之后。
夕阳西下,暑气稍稍消退,水木园迎来了它一天中最惬意、最富生活气息的时刻。吃过晚饭,通常是王曼丽简单准备的几样家常小菜,苏哲吃得不多,但会很礼貌地表示满意。之后,他会主动提出:“爸,王阿姨,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这几乎成了这几天雷打不动的固定项目。
散步的路线也几乎是固定的。从家属楼出,沿着栽满法国梧桐和白杨树的林荫道,慢慢走向未名湖畔。傍晚的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残留的晚霞和岸边垂柳的婀娜身影。荷香混合着水汽,随风飘送,沁人心脾。园子里很热闹,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宁静之感。有白苍苍的老教授拄着拐杖缓缓踱步;有年轻的学生情侣依偎在长椅上低声私语;有精力旺盛的孩子在父母的看护下追逐嬉戏;还有像他们一样,吃完晚饭出来消食的教职工和家属。
苏哲和苏志远并肩走在其中,却像两个游离于这幅和谐画卷之外的孤独剪影。
苏志远非常珍惜这每天短短几十分钟的散步时光。这是他一天中,感觉和儿子在物理和心理上都最为接近的时刻。他会努力寻找着话题,试图打破那种惯常的沉默。
“看那边,那栋红色的老楼,是以前的图书馆,爸刚来水木的时候,还在那里查过资料呢。”苏志远指着不远处一栋爬满藤蔓的建筑,语气里带着怀旧。
“嗯。”苏哲的目光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一个地理坐标。
“湖里的荷花今年开得特别好,比往年都盛。”苏志远又找了一个眼前的话题。
“是不错。”苏哲的回答依旧简短。
他的回应,更像是一种社交礼仪上的配合,而非自内心的共鸣。他走在父亲身边,步伐稳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太近显得亲昵,也不太远显得生分。他的目光会扫过周围的景色,但那眼神是观察者的、审阅者的,带着冷静的打量,而非沉浸式的欣赏。他仿佛一个手持评估表的评委,在给这片风景打分,而不是一个归家的游子,在感受故乡的温情。
苏志远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他说的许多话,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他试图询问儿子在漂亮国的生活细节,得到的往往是概括性的描述;他试图分享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儿子会礼貌地表示听到,但很少会心一笑。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像两条偶尔相交却永远无法汇流的平行线,大多数时候,是苏志远在单方面地输出,而苏哲负责最低限度的接收和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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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会遇到相熟的同事或邻居。
“老苏,散步呢?这是你儿子吧?真是一表人才!”有人会热情地打招呼。
苏志远总会立刻扬起笑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介绍:“对对,这是我儿子苏哲,刚从漂亮国回来。”他会下意识地观察儿子的反应。
苏哲则会停下脚步,微微欠身,用他那无可挑剔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回应:“您好。”语气平稳,表情淡然。他不会主动寒暄,也不会与人多做交谈,往往在父亲与对方聊了几句之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投向别处,仿佛周遭的寒暄与他无关。这种明显的疏离,有时会让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却几分,也让苏志远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尴尬。
散步的终点,通常是回到家属楼下。暮色四合,路灯渐次亮起。
“爸,那我就先回去了。”苏哲会停下脚步,对父亲说道,语气如同他到来时一样平稳。
“哎,好,好……路上小心,明天……明天还过来吧?”苏志远总是带着期盼确认。
“嗯,明天下午过来。”苏哲会给出肯定的答复,然后转身,走向那辆如同黑色幽灵般等待着他的奔驰车。
司机早已准备好,为他拉开车门。苏哲坐进去,车门关上,将父亲那张写满不舍与复杂情绪的脸隔绝在外。车辆悄无声息地启动,滑入夜色之中,很快消失在水木园的尽头。
苏志远会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晚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怅惘。这几天的“陪伴”,像一场精心排练却始终无法触及灵魂的演出。儿子是准时到场的主角,履行着合同规定的义务,却从未真正投入角色。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太平洋,还有十八年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所塑造出的、无法逾越的思维和情感壁垒。
水木园的夜晚依旧宁静美好,但对于苏志远来说,这份美好却因为儿子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疏离,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伤。他得到了儿子的“时间”,却似乎离儿子的“世界”越来越远。这种规律性的、表面化的陪伴,像一杯温吞的白水,解不了那深入骨髓的情感之渴。
时光在水木园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却又在不经意间标记下一些微妙的节点。苏哲遵循着他那套严谨的时间表,如同一个精准的瑞士钟摆,规律地在酒店与父亲家之间摆动。在这程式化的往返中,与对门黄家兄妹的偶遇,渐渐从纯粹的意外,变成了某种低概率但确实存在的日常插曲。
苏哲对待这些偶遇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的风格——礼貌、克制,带着清晰的边界感。当他独自一人,或者与父亲在一起时遇到黄亦玫或黄振华,他会停下匆忙或规律的脚步,微微颔,用他那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一句“您好”,或者根据时间加上“早上好”、“傍晚好”。黄振华通常会回以爽朗的笑容和热情的寒暄,试图多聊两句,苏哲则会简短回应,然后便自然地结束对话,继续自己的路程,从不多做停留。他对黄振华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友善的、可以一起进行限定活动(如打球)的熟人,而非可以深入交往的朋友。
而与黄亦玫的相遇,则似乎笼罩在一层更为微妙的氛围中。几次照面,苏哲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的礼貌。他会停下,点头,打招呼,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不会过社交礼仪所需的一秒。没有多余的审视,没有刻意避开的慌乱,也没有寻常男子见到漂亮女孩时那种或明显或隐蔽的欣赏。他的态度,冷静得像是在对待一件博物馆里精美的瓷器,承认其美观,但绝无伸手触碰的意图。
然而,有两个小小的意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片礼貌的冰层上漾开了些许不同的涟漪。
一次是在一个午后,苏哲按照惯例准备离开父亲家返回酒店。刚走下楼梯,就看到单元门口,黄亦玫正有些吃力地搬着一个沉重的木质画架,另一只手臂还夹着一大摞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画板,以及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颜料箱。她纤细的身影与那堆庞大的“装备”形成了鲜明对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丝粘在颊边,显得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