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这个词实在是太过陌生,盛锦克制着目光小心地抬眼看了看站在他左手边的何究,对方向他回以温和的笑容,于是他又悄悄地转向右边——
那个冷若冰霜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将书打开靠在椅中翻阅,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对话,但他的姿态又仿佛某种无声的默许。
盛锦只觉得当下的经历兴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或许明天又一睁眼,他又回独自一人从那个脏乱的贫民窟角落里醒来。
“先别想那么多,你现在需要多注意休息。”
从这句话中察觉到结束谈话的意味,盛锦张了张口,忽然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等等,你——”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喊得这么大声,盛锦在出声之后就有些退缩地捂住了唇。
何究被他的反应逗笑,惊讶之余意识到对方叫住他的原因,于是从附近的矮几上取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何究。”他咬着字,尽量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名字。”
“何、究。”
盛锦盯着那两个字,停顿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何究。
何究心领神会,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笔画更多,看起来也更加复杂。
“这是少爷的名字。”
“……怎么念?”
男人放缓语调一字一顿地读了几遍,这一次,盛锦迟疑了很久,才很小声地,用很轻的语调将那三个字念出来。
“盛、时、澜。”
另一侧翻书的人手微顿,撩起眼皮看过来,盛锦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那道目光,捏着纸张的手猛地收紧。
好在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不至于让他在短时间内被冷汗弄湿了衣衫。
片刻后,轮椅碾过地毯带起一阵沉闷的响动。
等到盛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冷漠的背影已经移动到了门边,何究为他打开门,恭敬又小心地送他离开,等过了大概十分钟,才重新回到盛锦的房间。
盛锦仍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视线望向门口,看起来有些失神。
何究想了想,猜测对方是被刚才的那一眼被吓到,于是尽力用盛锦能够听懂的方式为盛时澜解释,“小锦,少爷平常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并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盛锦回答道:“他一直、陪着我。”
说完,他压着声,有些生疏,又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还有……他。”
何究难得愣了半晌,直到盛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才低声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锦。”
盛锦的身体仍然处于恢复期,吃完东西后很快就再次睡下,何究为他留下一盏昏黄的夜灯,轻轻阖上了门,转身独自走上露台。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即使是大洋彼岸的国家,现在也应该处在休息时间,但是何究捏着手机的手摸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向他侍奉多年的主人拨去一个越洋电话。
他的主人——盛家现任家主与温家长女是豪门联姻中难得圆满的例子,遗憾的是家主体弱,夫人的重心自然更多向爱人倾斜,投注于下一代的关爱就更少。
盛时澜在异常年少的时候就被允许参与进家族决策,期间经历的暗杀等下三滥的手段更是不下数十次,可他偏偏极度聪慧,行事风格手稳心狠,在近十年的豪门内斗中凭借自己的手段稳固了继承人的身份。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天生就是一只不动声色、吃人不吐骨头的披着羊皮的狼。
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何究亲眼见着盛时澜前一日刚从病床上醒来,第二天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了精心策划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这场遇袭甚至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不过是想要借此将其背后的势力也连根拔起。
求饶的人来过医院几轮,青年始终神色淡淡,分明轻轻一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那张皓月般的脸上从没有过明显的喜怒,似乎连自己之后还能否站起来也并不关心。
再之后,医生诊断出他患有严重的情感缺失症。
但那时的盛时澜身上已经足以得见一个庞大家族掌权人的影子,因此就连父母也难以轻易左右他的想法。
所谓的收养,也只是尝试过医生建议的各种方法之后的下下之策。
实际上在盛锦之前,家主夫妇已经做过一些尝试,但是每一个被带到面前的孩子,盛时澜都反应平平,更多时候则冷硬得瘆人。
盛锦起初并不在何究考量的范围内,只是他偶然一瞥时恍然发现,那张被伤痕和泥土所掩盖也依旧熠熠夺目的脸,有三分像极了小时候的盛时澜。
而那天晚上,何究在料理完又一次性命危机后不抱期望的试探性提起,却头一次从青年的口中得到了“可以去见”的回应。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这一次,他的心中有隐隐的预感。
“嘟——”
电话拨出后不到半分钟就被人接起,压低的恭敬问候被掩盖进渐起的风雪之中。
直到很多年过去,何究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旧无数次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那个晚上短暂的出手相助。
那只从垃圾桶旁捡回来的瘦小乌鸦,不知何时悄然间振开羽翼,落在了雪人的肩膀。
于是涸河复流,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