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锦喊完后才惊觉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尾音砸落在浴室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这瞬间,懊悔的情绪挣扎着漫上他苍白的脸庞。
他早就知道——面前的人是真正能够决定一切、决定他的去留的人。对方带他逃离了那片充斥着罪恶的土地,给予他姓名、食物、居所。
他应该柔和地对待,乃至于讨好他。
盛时澜看清他轻轻颤抖的眼睫,还有眼底粼粼的波光,冷淡地垂了下眼,对此不置可否。
“随便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再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一个神色寡淡看不出情绪,一个在气氛的变化中猜测着对方是否生气,勉强还算是配合地洗完了澡。
盛时澜刚推着盛锦走出浴室,何究就适时地走进,接过被宽大浴巾打包好的盛锦,又微微俯身靠近盛时澜的方向,“少爷,是否需要我先帮您换身衣服?”
青年没说话,操控着轮椅转了个方向,视线从何究那张沉稳的面庞滑落到一言不发缩在一旁的盛锦身上,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答非所问,“以后少做这些事,何究。”
察觉到那句话中暗含的警告,何究心底叹息,面上温和地应声,“好的,少爷。”
*
当天晚上,盛锦听着疾风拍打玻璃的呼啸声,在时隔半月后又一次失了眠。
床幔顶部的流苏在无风的环境中静静地摇曳,他望着那一串坠子发了会儿呆。黑暗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灵魂从□□中剥离出来,直到撞到天花板,才重重地跌回躯壳里。
他想起已逝的女人。想起她抚摸自己头发时手掌干枯皲裂的纹理,想起对方于相依的夜色中低声哄唱的悠悠歌谣,想起那双望向自己时总是温柔又忧伤的眼。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自己名义上的那位“哥哥”。那个眼神比他曾经咽进肚里充饥的雪水更能冻得人浑身发抖青年,他想到自己前不久刚给对方添了麻烦,还冲着对方大吼。
——他会不会趁自己睡着以后偷偷把自己丢掉?
想到这里,盛锦一直放在小腹上互相抠弄的手指终于停下,没忍住坐了起来。
盛时澜的睡眠通常很浅,所以几乎是房门一被人推开,他的意识就已经清醒过来,呼吸没有分毫变化,但手掌已经暗中摸向备在一侧枕下的手枪。
除非突发情况,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进来的人即使刻意放轻了声音,呼吸仍旧因为紧张而有轻微的紊乱。
没过多久,那道呼吸声的主人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了他的床边,又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沉默的等待中,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
盛时澜收回握住枪柄的手,睁开眼缓慢坐起身,他伸手打开一旁的床头灯,不出所料地在他的床侧看见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盛锦蜷成一团缩在地毯上,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披散开的黑发顺利地将他全身包裹,衬得他如同一只将将化为人形的黑猫。
“你为什么在这?”
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锦睁开双眼,藏在黑发下乌漆漆的双眸在沉默中与他对视。
盛时澜轻易洞悉了小孩儿眼底的情绪,懒怠地掀了掀眼皮,声线沉冷。
“不说?”
盛时澜没再给盛锦反应的时间,俯身伸手扯住小孩儿的衣领逼他在床边站直,另一只手握着枪抵上他的额间。
冰冷的枪管触碰到肌肤的刹那盛锦浑身猛地一僵,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他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纵然如此,那双漆黑的瞳孔又如同雪色中的月光般宁静,像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用很轻的力气发出浅浅的气音:
“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你讨厌我……那为什么要给我名字、带我回来呢?”
为什么不在那时就结束我的生命,而要给予我短暂的温暖的生活?
让我产生微末的、明知遥不可及的期待。
盛锦的眼神中闪动着不可名状的哀伤,难以想象那是一个孩子会拥有的眼神。他的脸颊始终干燥柔软,但盛时澜有一瞬间透过他的眼神,看见上面堆满了由苦涩堆积的泪水。
心脏仿佛被毛茸茸的初生鸟类顶了一下,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只叫人觉得怪异,盛时澜算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排斥。
“伸手。”
这是一种接近命令的语调,盛锦紧抿着唇,伸出手。
下一秒,那把刚刚还抵着他的额头似乎立刻就会夺去他的生命的、冰冷的、沉甸的武器,就这样被面前这个同样冷冰冰的青年随意放入了他的掌心。
很沉,盛锦用了两只手才勉强拿住,脸上因为这个举动头一次浮现出孩子气的惊讶。
“盛锦。”盛时澜语气很淡,平静地道出盛锦藏在心底的不安,“别总为一些没必要的小事担惊受怕。”
“你姓盛,这里没人有权利赶你走,即使是我也不能。”
青年垂眼,指腹在枪身点了点,“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尽管拿起这把枪对准我。”
“就像今天这样。”
手里的武器于盛锦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样冰冷,又那样滚烫。
直到数年以后,盛锦再次回忆起那个满是风雪的夜晚,他才明白那种沸腾的情绪源自哪里——
那是他第一次不再任由命运的波涛摆布,被赋予掌舵的权力。
那把枪连同青年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一同沉重地压在盛锦的掌心,将他连同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一起牢牢压在原地,从此以后便安稳下来。
枪与诺言,这是盛时澜送给他的第二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