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货,做出来了。”周振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送去那天,我推着借来的破三轮,车上盖着油布。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小老板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掀开油布,拿起一个零件,用卡尺量,翻来覆去地看……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死死盯着他的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看了很久,眉头皱着。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最后,他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说了句:‘行吧,就这意思。卸货!’”
周振宇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笔钱,是我亲手交到晚晴手上的。不多,但足够我们租个稍微像样点的房子,给默默买罐好点的奶粉了。”
他望向苏晚晴,眼神复杂:“那天晚上,你抱着那钱,抱着默默,哭了很久。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是高兴的。”
苏晚晴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别过脸,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无声地闪烁。半晌,她才转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是啊,高兴的。终于……能喘口气了。”
那口气,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无数次的针扎指痛、无数次在绝望边缘挣扎换来的。是卖掉母亲压箱底的金镯换来的喘息之机,是丈夫在废弃车间里用血汗搏出的一条生路。那本深蓝色的诗集,早已被淹没在生存的滔天巨浪之下,沉入了记忆最幽暗的角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遗憾和尘埃的印记。
如今,这本迟到了二十年的诗集,却带着旧书页的微酸气息,如此真实地躺在她的膝上。磨损的封面,烫金的模糊字迹,像一张来自遥远过去的船票。
周振宇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海,包裹着她,也包裹着那本旧书。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沉淀了二十年、厚重如山的了然与探寻。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柔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苏晚晴的心上:
“当年你说想当诗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诗集深蓝色的封面上,又缓缓抬起,重新锁住她的眼睛,那眼神锐利而包容,仿佛能洞穿她灵魂深处所有未曾言说的渴望,“现在,还写吗?”
现在,还写吗?”
周振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苏晚晴心湖深处。那湖面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早已暗流汹涌。她放在诗集封面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深蓝色的硬纸板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感。
她下意识地避开丈夫过于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视线落回膝上那本旧书上。烫金的英文字母在灯下幽幽反光,像沉睡的诗魂睁开了眼。书页间散出的微酸气息,混合着书房里雪松香薰的清冽,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味道。
写吗?
这两个字在她胸腔里反复撞击,撞开了记忆最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门后,不是省城旧书市的闷热和绝望,而是更遥远、更明亮的光景——少女时代的苏晚晴。
那时的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洗得白的的确良衬衫,坐在高中教室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来,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语文老师是个头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先生,他念着课本上的古诗,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古老悠远的韵律。苏晚晴听得入了迷,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像带着魔力的小锤,一下下敲打在她年轻的心弦上。
她偷偷地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下了第一行属于自己的句子。写窗外梧桐叶的脉络,像命运神秘的掌纹;写雨后泥土的腥气里,藏着春天破土的秘密。文字从笔尖流淌出来,带着青涩的笨拙,却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和悸动。她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窗外的光》。
后来,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诗歌成了她青春岁月里最隐秘的欢愉和慰藉。她沉醉在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里,用它们捕捉瞬间的灵感,描绘内心的风景,对抗着成长的迷茫和现实的苍白。她甚至鼓起勇气,把几最满意的诗,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信纸上,投进了那个印着“省城青年文学杂志”地址的绿色邮筒。等待回音的日子,漫长又甜蜜,每一次传达室门口的黑板上有她的名字,心都像要跳出胸膛。
然而,回音石沉大海。少女的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归于沉寂。再后来,高考的压力如乌云压顶,家里微薄的收入需要她尽快分担……那个关于诗、关于远方湖水的梦,像一张被遗忘在旧书夹层里的纸片,渐渐褪色、模糊。直到省城旧书市里那本深蓝色的诗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她的诗人梦封存进名为“生存”的冰冷现实之下。
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她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从筒子楼昏暗灯光下抱着烧孩子的绝望母亲,到服装厂里手指磨破、日夜赶工的计件女工;从默默支持丈夫东山再起的贤内助,到如今这位住着豪宅、被丈夫儿子捧在手心、在街角小饭店里都能自成一方天地的“周太太”。她拥有了太多外人艳羡的东西:优渥的物质,体贴的丈夫,优秀的儿子,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是……
苏晚晴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诗集封面上那道深深的折痕。那折痕像一道伤疤,也像一条隐秘的通道。
“写吗?”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却异常清晰。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混合着自嘲、追忆、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唤醒的微光。
“振宇,”她终于抬起眼,迎上丈夫深沉的目光,那目光里有鼓励,有探寻,更有一种全然的包容,“你看我现在……像个诗人吗?”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扫过身上质地精良的家居服,最后落在这间堆满经济学大部头、弥漫着成功男士气息的奢华书房。这里的一切,都和诗歌的意象格格不入——没有湖畔的薄雾,没有林间的风声,只有权力的重量和财富的冰冷质感。
周振宇没有笑。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他向前又靠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坐在椅子里的苏晚晴。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本诗集,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覆在了她放在书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宽厚、温暖、干燥,带着常年掌控方向盘或签署文件形成的薄茧。那温暖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晚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不是‘像个诗人’。你就是。”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容她闪躲:
“当年在服装厂,你手指缠着胶布,累得直不起腰,回到筒子楼,默默睡着后,你趴在桌上写的是什么?是缝纫机的针脚数吗?”他微微摇头,眼神锐利如刀,“不是。我记得。昏黄的灯泡下,你在一本旧挂历的背面写。写春天,写希望,写孩子熟睡的脸像天使……那些句子,我偷偷看过。”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它们……比后来那些所谓的成功,更能让我在黑夜里坚持下去。”
苏晚晴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在绝望中聊以自慰、随手涂鸦的破碎句子,竟然被他看过,甚至……被他珍藏在记忆里。
周振宇的目光扫过她无名指上那枚光华内敛的钻戒,又落回她的眼睛:“后来,日子好了。你帮我处理公司那些棘手的文件,条理清晰,滴水不漏。你陪我去应酬,面对那些老狐狸,言谈得体,不卑不亢。人人都夸周太太好气度、好手腕。”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可晚晴,你心里那根弦,真的断了吗?”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层层表象,直视她灵魂深处那从未熄灭的火种:
“默默考上清华那天,你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下午的云。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高兴的。可你眼里的光,不是高兴,是……像看到了一终于写成的诗,那么亮。”
“去年冬天,我们去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那个小湖,结着厚厚的冰。你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回来时鼻子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说,‘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里面冻着整个冬天的寂静。’”周振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当时的话,眼神灼灼,“晚晴,那不是周太太会说的话。那是诗人。”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和鼓励:
“你从未停止过‘写’。不是用笔写在纸上,是用你的眼睛在看,用你的心在感受,用你整个生命在记录。那些东西,”他另一只手点了点她膝盖上的诗集,又轻轻点了点她的心口,“都在这里。它们只是……睡着了。”
“现在,”周振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温柔,眼中是燃烧的期待和不容退缩的坚持,“该醒来了。”
---
周振宇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深处的巨石,在苏晚晴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句“该醒来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宿命的力量,在她耳边久久回荡。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血液奔涌的声音淹没了墙上挂钟的滴答。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深蓝色的旧诗集上。磨损的封面、烫金的模糊字迹、书页间散的微酸气息……这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虚幻。仿佛二十年的时光在此刻折叠、扭曲,那个在省城旧书市尘埃里失之交臂的少女,隔着漫长的岁月,正与此刻坐在奢华书房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不甘、酸楚和某种被压抑太久的渴望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在她体内奔突冲撞,寻找着爆的出口。她的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抚过书页的边缘。
周振宇的手依旧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像锚,定住了她翻腾的心绪,也像火种,点燃了某种沉寂已久的勇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她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翻开了那本诗集厚重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