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治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望着跃动的烛火,淡淡道:“是个知道分寸的。”这话像是对冯内侍的回禀表示认可,又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他想起先帝晚年,偶尔在起居注中瞥见的零星记载,那个曾因几分才情和些许医理知识,引得病中烦闷的先帝偶尔注目、甚至有过短暂兴趣的年轻才人。如今看来,岁月和感业寺的清冷,倒是将她打磨得沉静了许多,也……更懂得如何在这权力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生存了。这份沉静和分寸感,在当下,比才情更有用。
“她那个药圃,如今怎样了?”他似是不经意地又问。
冯内侍忙道:“回大家,老奴前次去时特意看了,虽只方寸之地,但药材种类不少,且株株精神,长势颇好,土壤湿润得当,不见杂草,确是花了极大心思打理。伍太妃于此道,看来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正用了心,下了功夫的。”
“嗯。”礼治从鼻腔里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不再询问,重新拿起朱笔,似乎要专注于政务。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落在奏折上之前,他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话题跳转得有些突兀:“今春雨水多,宫中各处都要仔细些,注意防潮,莫生了霉气。朕记得……麟德殿后身那片小药园,去年似乎听谁提过,今年添了些新奇的海外品种?”
冯内侍是何等机敏通透之人,闻言心中猛地一凛,随即恍然,立刻应道:“是,大家真是好记性。确是添了几株从南海那边进贡来的瑞香木,说是香气独特,有凝神清心之效。只是……麟德殿那边久未住人,药园也久未得精心打理,虽说有花匠按例照料,但终究不如从前,怕是有些杂乱荒芜了。”他小心地揣摩着圣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礼治笔下未停,批阅着奏章,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明日你得空去看看,若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杂草,或需整理修剪的,清理一下便是。好好的花木,徒耗养分,长得杂乱无章,也是可惜。”
“老奴明白。明日一早便去查看,定会打理妥当。”冯内侍深深躬身,心中已是雪亮。麟德殿,地处后宫偏隅,靠近西苑,平日人迹罕至,尤其是殿后那片小药园,更是僻静中的僻静。陛下突然问起这个,绝非仅仅是关心几株花木的长势!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是一种更进一步的默许,甚至是一种……刻意制造某种“偶然”机会的暗示。陛下对那位感业寺中的太妃,兴趣似乎比预想的要更浓一些,但这兴趣,依旧被层层包裹在帝王的谨慎、试探与算计之中,如同这殿内朦胧的灯光,看得见,却摸不清虚实。陛下是想看看,给了这点由头,那条“感业寺的太妃”,会如何反应?是会安守本分,还是会……顺势而为?
【感业寺的波澜与赏赐】
感业寺中,伍元照并未期待立即得到反馈。她深知宫禁深深,一举一动都牵扯无数,那盏药膳送去,如同石沉大海才是常态,若有回响,反而需要警惕。她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诵经、劳作、阅读,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静,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一抹影子,融入感业寺的古旧背景之中。
然而,几天后,慧明再次趁着送饭的时机,悄悄凑近,压低声音带来一个消息。这次并非来自冯内侍的正式传话,而是通过寺中每日外出采买的杂役,在宫市上偶然听闻的:宫里有贵人(虽未明说,但意指明确)对近日所用的一味药膳颇为满意,连带着太医院里几位负责药膳调理的太医都得了赏赐。消息模糊,来源间接,但指向性却异常明确。
伍元照正在给一株长势喜人的紫苏浇水,闻言,手只是微微一顿,水流依旧平稳。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不再多问,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慧明见她如此反应,也不敢多言,放下食盒便退了出去。
雨后天晴,阳光格外明亮,穿透薄薄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那片原本只是她劳作和寄托心神的小药圃,此刻在阳光下水珠晶莹,生机勃勃,而更远处,寺院后方那片郁郁苍苍、被允许可以“散心”的山林,在春日阳光下显得静谧而幽深,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可能,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皇帝这接连两步棋,一步是实实在在的赏赐,肯定了她的“价值”和“乖巧”;另一步,则是看似宽容、实则更为凶险的试探——给予了有限度的自由,并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地点。麟德殿后的药园。这绝不是巧合。
她走到书箱前,手指拂过那几本崭新的医书封面,《千金翼方》、《外台秘要》……这些都是医学典籍中的瑰宝,宫中校勘版本更是精良。皇帝投其所好,手段精准。她拿起最上面一本,触手是微凉的纸页,翻开来,墨香扑鼻,字迹清晰工整。若在以往,得此书籍,她定会欣喜若狂,沉浸其中。但此刻,她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这些书,是饵,也是枷锁。它们提醒着她,她所展现的“医药专长”,正是她目前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皇帝对她产生兴趣的源头。她必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并且要走得更好,更稳,才能维持这份脆弱的“恩宠”。
【系统提示:获得重要物资“医学典籍”一套,“文房四宝”一套。知识获取效率提升。宿主声望(感业寺内)微幅提升。生存压力指数降至ooo。警告:风险与机遇并存指数上升至o。建议宿主深化“医药”技能树,同时加强“洞察”与“谨慎”属性修炼。】
“深化技能……加强谨慎……”伍元照在心中默念。系统提示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皇帝给了她一根杆子,她必须顺着爬,但不能爬得太快,也不能爬错方向。
她将书籍小心放回箱中,然后走到那个盛放药材的小柜前,取出一个半旧的空白册子和一支毛笔。既然皇帝通过冯内侍提出了“整理药圃心得”的要求,无论其背后深意如何,她都必须认真对待。但这“心得”如何写,却大有讲究。
她不能写得过于高深,那会显得卖弄,甚至惹来“一个太妃何以精通此道”的质疑;也不能写得太过浅薄,那便失去了“供花匠参详”的价值,显得敷衍。她需要写的,是一种基于实践、细致观察、但又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业余爱好者”层面的笔记。
接下来的几天,伍元照的生活更加忙碌。她花了大量时间待在药圃里,不再是简单地浇水除草,而是拿着纸笔,蹲在每一株药材前,极其认真地观察、记录。
“三月廿一,晴。紫苏幼苗已长出四对真叶,茎部微紫,喜阳,需保持土壤湿润但不可积水。旁有去年自生薄荷一丛,长势迅猛,需注意隔离,免争养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三月廿三,阴。车前草叶脉清晰,长势良好。记得《本草》有载,其子可入药,利水通淋。待成熟后采集。”
“三月廿五,雨后。地黄根部似有蚜虫迹象,需以少量烟叶水喷洒驱虫。不可用烈性药物,免伤药性。”
她记录的都是最实际、最琐碎的种植细节,语言平实,甚至有些絮叨,就像一个真正热爱园艺的人写下的日记。她刻意避免引用高深的医学理论,只偶尔提及某株药材的常见药性,与其种植习性相联系。她将这种“用心”和“实践”的姿态,做得十足。
同时,她也开始更加留意寺后的山林。感业寺依山而建,后山范围颇大,并非完全禁地,但平日除了砍柴的杂役和偶尔巡视的武僧,少有人至。尤其是靠近宫墙的那一侧,更是人迹罕至。她曾远远望过,感业寺的围墙与皇宫的宫墙在某处山谷地带似乎最为接近,中间只隔着一片陡峭的树林和一条深涧。麟德殿,就位于宫墙的那一侧。
她不会贸然前往。皇帝给的“自由”是试探,她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安分”。她每次去后山,都只在离寺墙不远、视野开阔的地方停留,或是采集一些常见的、无毒且寺中允许采集的野菜、草药,如荠菜、马齿苋、蒲公英等,每次都是与慧明或其他几个低阶尼僧同行,从不单独行动,也绝不往那僻静幽深、靠近宫墙的方向张望。她的行动,坦荡得几乎可以放在阳光下检视。
但她的心,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断接收和分析着环境的信息。她注意到,后山某些小径上的杂草,有被近期清理过的痕迹,不像是寺中杂役常规的打理方式。她也隐约感觉到,偶尔在林间深处,似乎有目光扫过,但当她警觉地望去时,又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是皇宫的暗卫?还是皇帝其他的耳目?她不得而知,但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她更加谨言慎行。
几天后,一份厚厚的手写稿完成了。里面详细记录了她药圃中十几味常见药材的种植时节、土壤要求、水肥管理、常见病虫害及她尝试过的、有效的土法防治方法,配有一些简单的图示。字迹工整,内容详实,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实践智慧,但通篇没有一句出“熟练花匠”范畴的言论。她在末尾谦卑地写道:“此乃妾身于感业寺中,无事时摸索所得,皆为粗浅见识,记录零散,恐难登大雅之堂。若蒙不弃,可供宫内巧匠闲暇时一哂,或能博方家一笑。妾身才疏学浅,所言必有谬误,万望指正。”
她将这份“心得”用干净的布包好,在冯内侍下次派人来送日常用度时,托其转交,依旧没有多说一句话。
【麟德殿的微风】
紫宸殿内,礼治听完了冯内侍关于伍元照近况的回禀,包括她如何认真记录药圃心得,如何只在后山开阔处活动等细节。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正是伍元照那份厚厚的手稿。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目光在那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朴实无华的文字上停留片刻。确实是用心了,而且这种“用心”的方式,很聪明地保持在了一个安全的范围内。不张扬,不越界,只是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和听话。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在这‘药’之一道上走下去了。”礼治合上手稿,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大家。伍太妃确是沉得下心的人。”冯内侍恭声应和。
礼治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殿外盎然的春意。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道:“麟德殿后的药园,清理得如何了?”
“回大家,已经按您的意思清理过了。杂草已除,杂乱枝条也修剪了,那几株瑞香木长势尚可,只是土壤似乎有些贫瘠。”冯内侍回道。
“嗯。”礼治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那个僻静的角落,“明日天气若好,朕也许久未活动筋骨了。批阅奏折烦闷,就去麟德殿那边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