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初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激天灵盖。
那十二卷南书,是她父亲南叙言掌天工司以来,耗费十年光阴,集南氏三代心血汇编而成,命名《开物志》。它涵盖了农桑水利、机关兵械、冶金陶玉、织染结绣的精髓,另有诸多实用民生杂学,实是济世强国之宝。
耳闻圣人不仅要毁书,还要杀掉那些能将纸上玄机,化为现实的能工巧匠,这分明是在剜南氏命脉,断西渚工造的根骨!
族人皆是惊忿不已,南初的二叔猛地上前一步,双目赤红道:“不可啊,父亲!南书成书何其不易!还有那些匠人,他们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叔伯,跟着我们吃饭的兄弟!他们那些本事,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积累,怎可说杀便杀啊!”
“怀璧其罪啊……”南崧喉间痰音嘶嘶,“南书,和那些天工绝技,终究成了催命符……”
他喘息着抓紧扶手,在南叙言和南初的搀扶下,竟颤巍站了起来,眼底光亮骇人,似烛火燃尽前最后的炽光:“我南崧,忠君四十载,今日……要违旨了!”
他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至亲,沉沉道:“南氏族人,跪下!”
“哗”的一声,衣袂摩擦,阖族长幼尽数屈膝,堂内一片沉肃。
南崧深吸口气,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听着,这是我——南氏末代家主,最后三道令。”
“第一,城破时,南书由我亲手焚毁,不资敌,不媚新主。”
“第二,”他看向长子南叙言,目光沉痛又坚定,“老大,你要设法把匠人们送走,书可焚,匠魂却不可绝。”
“第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残酷又庄严的决绝,“我南氏子孙不受俘辱之耻,城破,全族殉国。”
满堂死寂,唯有堂外风声低低地呜咽。
南初以额触地,冰凉的砖石抵着眉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悲愤与不甘。
南氏数代人钻研的天工绝技,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匠人……都要随着这座城、随着南氏族人,一起无声地湮灭?不忿不甘如烈火焚心,烧得她喉咙发干。可环顾满堂族人悲戚又决绝的脸,那股翻腾的情绪最终只能化作沉重的无力,让她沉默地闭上了眼。
堂上二十八口人眼底浸着血丝与泪水,向着祠中灵牌重重叩拜,“南氏忠魂,与西渚共存亡”之声,经久不绝。
南崧的身子突然佝偻下来,似是耗光了全部力气,虚弱道:“老大和阿箴留下,其余人去吧。”
待众人退去,南初见祖父浑浊的眸子又泛起一线清明,强撑道:“阿箴,那十二卷南书,你可都记死了?”
“记得死死的。”南初坚定回应,可又面露窘迫,“只是,有些篇章实在晦涩……”
“那些天工绝技,原非一人可尽悟……你能将它们尽数记下,已不负这过目不忘的天资。”南崧话音未落,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口血沫呕出,溅在了素白中衣上。他攥紧南初的手,喘息着道:“你父亲……会送你与匠人们出城。”
“出城?”南初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
南叙言眼底暗潮翻涌:“南城废弃的军工坊,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那是为父初掌天工司时所建。当年借着检修排水之名,暗中拓宽了甬道,先帝知晓后,以天子守国门为由,又将其封死。如今这暗道已重见天日了,我已探过,陆府长子陆鸣,正带人往里搬运资财……”
南初瞪大了眼。军工重地,能重启这等机密的只有帝王。再联系陆府搜刮黄白之物,她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桐油是障眼法,陛下和陆清安……要逃?”
多么可笑,储君血染沙场,君王却欲弃城而走,还要烧书杀人。
南叙言决绝道:“不管他们是想苟且偷生,还是留待东山再起,既开了生路,我拼死也要送你们出去。”
“您要如何做?”南初紧张地问父亲。
“陛下要南书,我打算将你平日誊写的那些仿本送入宫去。”
“可那里面错处颇多。”南初不安道,“诸如卯榫移位,某些配方错了种类或用量……”
“要的便是有错。”南叙言沉声道,“此书送出去,结局如何实不可知,南氏心血不可轻付。至于那些工匠,我打算以南书尚需终校为由,转圜几日,可我们能准备的时日也实在不多。”他目光又暗几分,“今晨得到消息,大梁派了位督军来,竟是萧翀,这一两日该到了。”
“栾城可困而不可轻取,”南初仍抱有一丝希望,“便是来个督军,又能如何?”
“你不知此人手段。”南叙言喉头发紧,“三年前他打凌云关,为破城竟纵火焚尽莒国百里良田茶山。此役之后,莒国被打得无力喘息,终至灭国。而萧翀一战成名,只是这名声……”
南叙言陷入回忆,轻叹道:“他这狠厉决绝的性子,可全不似他的父亲……”
话音未落,几声悠长的钟声传来,震得人浑身一紧。
自围城后,城内外的晨钟暮鼓便再未响起。此时细听,不像来自城内的福隆寺,更像是城外的大奉先寺。
大奉先寺是皇家寺院,地处西城外的凤山。这处西渚皇室祭天祭祖之地,如今也驻满了梁军。
沉寂多时的晨钟再次响起,却并非为诵经礼佛,而是为了迎接督军萧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