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际终于撕开了墨色的帷幔,一丝鱼肚白艰难地渗透出来,继而染上淡淡的金红。
太阳挣扎着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向饱经摧残的皇城。光芒驱散了夜的寒冷,照亮了宫檐上残存的琉璃瓦,试图温暖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它平等地抚过昭仁门前堆积如山的尸骸,照在那些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脸上;它穿过洞开的窗棂,斜斜地射入帝王寝殿,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想用自身的炽热,蒸干那满地的泪痕与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然而,这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黎明,却无法穿透人们心头厚重的阴霾。
寝殿内,我依旧跪在龙榻边,紧紧握着父皇冰冷的手。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却暖不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照在我泪痕斑驳的脸上,只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与绝望。光明越是灿烂,反而越衬得殿内死寂般的压抑与悲凉。
宫墙之外,幸存下来的将士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他们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与失去同伴的沉痛。每一具被抬走的尸体,都在提醒着昨夜那场惨烈的厮杀。阳光照亮了他们疲惫不堪、沾满血污的脸庞,却照不亮他们眼底那片因杀戮和死亡而留下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定国公与残夜的逃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头。陛下生死未卜,季泽安大人孤身涉险,前途未卜……这用无数生命换来的“胜利”,品尝起来,竟满是苦涩与不安。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普照,试图将一切黑暗都清扫干净。可它扫不清宫墙上暗红的血渍,扫不尽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更扫不开萦绕在每一个幸存者心头的,那份对未来的恐惧、对逝者的哀悼,以及那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名为“失去”的永恒黑暗。
这黎明,亮得有些刺眼,也冷得让人心寒。
四大殿主与惊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进寝殿。他们身上的战袍早已被鲜血浸透,深褐色的血渍在衣料上凝固成狰狞的图案,新伤旧痕交织,隐约还能闻到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几人齐刷刷跪在我面前,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疲惫而坚定的身影。
彼岸强忍着肩胛处撕裂的疼痛,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她抬起苍白的脸,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大小姐,您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多少吃点东西吧。”
惊鸿双手捧着一碗仍冒着热气的参汤,因失血过多而微微颤抖。她跪行几步到我面前,将汤碗举过头顶,声音哽咽:“大小姐,求您了……陛下若是知晓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该有多心疼……”
黄泉紧抿着干裂的嘴唇,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他目光沉痛地望着我:“大小姐,陛下倒下了,可朝堂不能乱,大雍的百姓还在等着您。您若是也垮了,这江山社稷该如何是好?”
“黄泉说得对。”孟婆哑声接话,他捂着肋间的伤口,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十分吃力,“苏将军刚传来消息,已擒获易容潜逃的定国公夫人及其党羽,正等候您落。朝中诸多事务亟待决断……大小姐,您这般模样,教属下们……如何放心得下?”
四双殷切而担忧的眼睛凝望着我,他们遍体鳞伤却仍坚守在此,声声恳切中带着浴血奋战后的疲惫,更带着誓死追随的赤诚。
我凝视着父皇苍白的面容,指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流连许久,终是缓缓松开。提起染血的裙摆,踉跄着站起身,用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
“彼岸,更衣。”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已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黄泉,去通知刘公公,一个时辰后,所有还活着的官员——上朝。”
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属下,他们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惊鸿捧碗的指尖因脱力而轻颤。我伸出手,几乎要触到黄泉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蜷起手指,慢慢收回身侧。
那些关怀的问话在喉间辗转,最终咽了回去。我怕一开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点力气,又会随着翻涌的悲恸消散殆尽。
“都下去包扎吧。”我转身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声音低沉,“未来的路……才是真正的硬仗。”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窗棂,在木料上留下深深的掐痕。
“我总觉得……这大雍的天,要变了。”
彼岸他们被我强令退下包扎伤口后,几名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伺候我沐浴更衣。她们的动作极其轻柔,眼神闪烁,大气都不敢喘,仿佛我是什么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凶兽,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敬畏和恐惧,并非来自我往日的威严,而是源于昨夜那场血腥的清洗和眼下这深不可测的局势。
一个时辰,在死寂与煎熬中流逝。说长,不足以抚平任何创伤;说短,却已足够让尘埃勉强落定。
当我身着繁复沉重的朝服,一步步踏上金銮殿的玉阶,最终坐在那冰冷而宽大的龙椅上时,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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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稀稀落落,再不复往日济济一堂的景象。幸存下来的官员,几乎人人带伤。有的额上缠着染血的布条,有的手臂用木板固定吊在胸前,有的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和划痕,官袍之上,污迹与暗红的血渍斑驳交错。他们垂站立,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如同实质般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
整个大殿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着,寂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压抑。
刘公公手持那道明黄的圣旨,走到御阶前,他声音嘶哑,带着未干的泪意,每一个字都念得无比艰难、沉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遭逢奸逆,恐天命不佑……皇女北堂嫣,聪慧仁孝,堪承大统……着即传位于皇女北堂嫣,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望诸臣工,同心辅佐,共克时艰……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惊讶,也没有人质疑。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巨大的变故带来的冲击之中。谁也没有想到,权倾朝野的定国公楚仲桓会突然难,掀起如此血腥的叛乱;谁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繁华的皇城会变成修罗场;谁也没有想到,昨日还端坐于此的陛下,此刻竟……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这突如其来的传位诏书,与其说是确定了新君,不如说是再次血淋淋地提醒着他们——那个他们曾经效忠的皇帝,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在殿内蔓延,一些老臣已经忍不住用衣袖擦拭着眼角,出极力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我坐在龙椅上,感受着这份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哀伤,看着下方这些伤痕累累的臣子,心中没有初登大宝的激动,只有如同山峦般压下的责任与冰冷刺骨的恨意。这破碎的江山,这满目疮痍的朝堂,需要有人来重整。而这条复仇与复兴之路,注定由鲜血铺就。
“带上来——!”
刘公公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金銮殿内沉重的寂静,那声音里不再仅仅是宦官应有的恭谨,更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一种近乎宣泄的厉色。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映照出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昔日雍容华贵、在京城贵妇中风光无限的定国公夫人杨氏,此刻髻散乱,珠翠歪斜,那身象征着一品诰命的锦绣华服上沾满了污渍和褶皱,甚至能看到挣扎时留下的破损。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仪态万方的国公夫人,而是被两名神情冷峻、甲胄染血的禁军士兵,一左一右,毫不怜惜地、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拖”进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
她的双脚甚至无法完全着地,昂贵的丝绸鞋履在光洁的金砖上拖出狼狈的痕迹。她试图挣扎,想要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禁军铁钳般的手掌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