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被悄无声息接进园子,安置在凤姐后院东厢房的消息,像一滴墨汁落入静水,并未立刻激起多大涟漪,却悄无声息地晕染开去,让知晓内情的少数人心中,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最初两日,风平浪静。我偶尔在园中走动,远远望见那东厢房的窗户开着,帘栊半卷,里头似乎有人影安静地坐着做针线,或是临窗看书。
天气好时,也曾见过尤二姐由个小丫头陪着,在附近的小花园里略站一站,看看花草。
她总是低眉顺眼,脚步轻缓,遇见人便微微颔,笑容温婉怯弱,透着初来乍到的小心与一份终于“得其所哉”的安稳。
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二奶奶这次真是转了性,贤惠大度得叫人纳罕。
非但不吵不闹,还将人接进府来,安置得如此妥帖,连屋子都照正室规格布置。
有那年长见识多的婆子便叹:“这才是大家子主母的气度!容得下人,稳得住事。到底是咱们二奶奶!”
这些话,断断续续飘进我耳朵里。我却只记得凤姐审问兴儿时那淬毒的眼神,和那日巷口她脸上完美到诡异的笑容。
这份“贤惠”,底下垫着多少不甘与怨毒?这份“安稳”,又能维持几时?
果然,不过三两日的工夫,那水面下的暗流便开始涌动。
那日我去给李纨大奶奶送新制的秋梨膏,走到稻香村附近,正遇见凤姐从里头出来。
她脸上带着惯常的爽利笑容,见了我,还停下问了句宝玉的功课。我们说话间,李纨也送了出来。
凤姐便拉着李纨的手,语气亲昵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恳求:“好嫂子,还得再烦你几日。园子里姊妹多,热闹是热闹,可那位新来的妹妹性子最是喜静怕吵的。我那边虽收拾了屋子,到底还在老爷的孝期里头,太过倡扬了不好。暂且让她在你这清净地方多住两日,等我慢慢回明了老太太、太太,自然接她过去。嫂子最是体贴人的,就多劳你费心看顾了。”
李纨是个省事的,素来不多管闲事,见凤姐已将房屋收拾妥当,话又说得在情在理,不好推脱,只得应承下来:“既然你这么说了,就让她住着罢。只是我这边简陋,怕委屈了人。”
“嫂子说哪里话,你能收留,就是她的造化了。”凤姐笑着,又闲话两句,方才走了。
我看着凤姐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
东厢房明明早已准备停当,华丽舒适,为何还要将人留在李纨这相对简朴的稻香村?说是怕“倡扬”,可人都接进园子了,还差这几日?这“暂且”,透着股刻意拖延的味道。
进了稻香村,将秋梨膏交给素云,我状似无意地问起:“听说这边住了位新客?”
素云是个稳重的,低声叹道:“可不是。二奶奶亲自送来的,说是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来住些日子。人倒是极安静和气的,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的那个小丫头叫善姐的,是二奶奶那边过来的,性子却有些左,不大好伺候呢。”
我心中一动。凤姐将自己身边的丫头给了尤二姐?这表面是体贴,实际上……
没过两日,我便亲眼见到了这位“善姐”。
那日午后,我替宝玉去拢翠庵向妙玉讨去年梅花上的雪水,回来时抄近路,经过一片竹林后的窄径,恰看见尤二姐独自一人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手里捏着几枝折下的金桂,正望着远处出神。
她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荷色袄裙,身影单薄,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与那日巷口受宠若惊的模样已有些不同。
我正犹豫是否上前招呼,却见一个穿着水绿比甲、梳着双髻的丫头从另一头匆匆走来,手里端着个托盘,脸上没什么表情,正是善姐。
她走到尤二姐跟前,将托盘往旁边石凳上一放,出不大不小“哐”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