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熙二十五年,冬。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朔北某座不起眼的小山坡上,一团红褐毛皮的胖鼠从洞穴里探出豆大的眼睛,接着飞快地窜出洞,将散落在雪地上的干粮屑塞进嘴里,短小的前肢一耸一耸。
常宁叼着黍饼,见状转头冲着身旁的雪堆闲扯:“大帅,你说就这旮旯地儿,鞑靼人会从这儿走吗?别是探子搞错了吧?”
但凡这场面被个什么过路人看见,指不定都得以为常宁是得了癔症自言自语。
然而那雪堆里,还真有人气定神闲应了他一句:“再多话,下回伏击就别想让我带你。”
常宁立马闭上嘴,心想:“那不成,待营帐里有什么意思?骨头都得发毛!”
他瞪着眼看那心大的胖鼠将饼屑扫荡干净,正盘算着要不要将它逮了回去,讨好讨好大帅养的那只“雪球”。
一通体白翎的雪鸮却忽地直冲下来,三两下将胖鼠吞进肚里,明显是把这当成了零嘴儿。
“得,它自己来了。”常宁心想。
雪球边抖着羽毛,边蹦哒到雪堆那头试图往里钻,从头到尾都没看常宁一眼。
积雪簌簌滚落,一双点漆似的黑眸现于极淡的白雾之间,像淬了夜半的星子。被雪压得微乱的墨发束着,眉峰沾一点未化的细霜,神色泠泠,气息铮然。
正是镇北军统帅,顾从酌。
常宁咽下最后一口饼,第八百遍端详自家大帅那张脸。单看长相自是出众不必再提,顾从酌若脱了战甲换上锦袍,那也是妥妥的京城贵公子相。
即使在权贵遍地走的京中,顾家也是数一数二的煊赫门第,顾从酌的父亲是随皇帝打天下、有从龙之功的镇国公顾骁之,战功卓绝;母亲则是多次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结拜的义妹长公主任韶。
可惜这位贵公子年少起就志不在锦绣丛中,年方二十有四了也不见娶妻纳妾,满脑子只惦记着朔北外族和打打杀杀。
顾从酌熟练地从雪球黑灰的趾爪上薅下个细致封好的信筒,拆开扫了两眼,脸色倏然一变。
常宁收了嬉笑,表情凝重起来:“大帅,怎么了?是营中出变故了?”
“没。”顾从酌闭了闭眼,将心头骤然翻涌上来的诸般情绪压下两分,言简意赅地回道,“……是董叔来了。”
常宁自八岁起就与他相识一同长大,平日里既是上下级又是好友,自然知道这董叔是谁。
“董叔?他不是三年前随……回京了吗?”常宁有意含糊了话中的几个字,心下一转,皱眉道,“京城出事了?”
弘熙二十二年,镇北军仍由顾骁之统领,然而顾骁之在巡视边境时意外遭遇鞑靼人的伏击,长公主任韶察觉有异后赶来拼死相救,却不料双双陷入重围。
待顾从酌调动援兵赶到时,雪地中血肉横陈,镇国公夫妇已然身首分离。
翌日,鞑靼大举进犯边疆,顾从酌甚至来不及为双亲守灵,便不得不披甲上阵,连棺椁都是由父亲的亲信董叔护送回京,只听说父母棺椁入京时百姓身披麻衣、夹道相迎,恭王亲自扶棺送葬。
三年来,顾从酌并非没有怀疑过那场伏击是军中出了叛徒,暗中追查得出的结果却令人通体生寒,思来想去,只能猜是“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因此七日前,顾从酌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言说“皇帝病重,禅位恭王”时,才格外心绪纷杂。
可前头多少的难以言语,此刻都比不过掌中那薄薄一封密信更冷入骨髓——
“先镇国公之殁,实为恭王毒杀……巡边布防,亦从其手流出……”
董叔亲笔,顾从酌自然不会认错,那几行墨字在他眼前翻腾不休,硬生生激起喉头一阵铁锈腥气,恨的却不只是恭王。
常宁看他神情担忧不已,还要追问,天边却已响起沉闷铁蹄,鞑靼骑兵如黑潮般涌来,看规模绝非寻常劫掠,长眼了似的直扑顾从酌这一支伏军而来!
不对,埋伏的消息走漏了!顾从酌惊怒未起,果决已至,当机立断:“迎敌!”
*
“杀——!!!”
高亢的嘶吼冲破了北地的寂寥,箭矢如雨倾泻而下,刀剑抨击火星四溅。
金鸣渐响渐近,又渐灭渐绝。
鞑靼将领忽兰赤的头颅最终还是被长剑砍落在地,双目怒睁地滚过去,停在常宁脉息已失的脖颈边。
一只雪鸮长呜一声盘旋几圈,又凌空飞去,徒留一身披甲胄的身影孤立于天地之间,单剑撑地,长矛穿胸。
在意识枯坠的前一瞬,顾从酌竟奇异般地什么也没想,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常宁惨白如纸的脸上,落在周遭敌我难分的血泥与断肢上,落在……
落在远方,远方突地暗成一片。
*
“我……这是要死了?”顾从酌心想。
人死前,大概真有走马观花。顾从酌看着父母相携领兵离去,再见则是马革裹尸;看着好友吵吵嚷嚷地趴在雪地里,下一眼却是身死当场,鲜血喷溅落在地上滚烫;看着鞑靼人像是杀不完的蝗虫,将在下一个严冬再犯边城……
“不,朔北尚且不宁,深仇还未得报,我死不瞑目。”顾从酌想到这里,登时像从深水里探出口鼻,猛地提起一口气。
眼前漆黑骤然散开,白光大作,过往种种居然全化成密密麻麻的墨点小字:
……
【阴云沉沉,天光不现。
虞佳景侧卧在沈祁身边,指尖一下下在他的胸膛上打圈,抱怨道:“恭王真是大忙人,许久才得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