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若说相似,声音便不是了,只是她亦有些怕,不知道自己死前,会否淡忘了从前的记忆。
许是这针灸之术当真有效,又或是夏日燥热褪去,夜里用膳时,姜眉难得吃了一些肉,还将牛乳羹吃净了,燕儿大喜,这可是此前在骆钰县城时姜眉都鲜少入口的东西。
第二日,却只有这张焦一人来了,听说是张自舟夜里翻阅医书忘了时辰,不慎感染了风寒,担心病气扰皇后娘娘安康,便将请脉之事亦交由他来做。
姜眉听他不紧不慢地回答,却仍是有些出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到桌前。
“请您转过身一些,微臣想在您的下关穴上施针。”
她转过头,看到那御医手中的银针,忽觉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张焦显然是慌了,手里的针掉到了地上。
姜眉不想多生事端,只是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她注视着那年轻御医蹲在地上捡拾东西的身影,待他起身,又转过视线。
“您怎么了?”
姜眉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只希望他快些行事走人。
却不想张焦没有再问什么,将东西收了起来,而后便出去,似乎是在内殿与外殿的连廊下同燕儿小声讲话。
过了一会儿,燕儿进来问道:“姑娘是怕针吗?您若是怕,燕儿去同陛下讲,不让那御医前来了。”
姜眉虽不回答,可是看到她那哀然的神色,燕儿也明白了。
“若是让姑娘想起那一夜,也不是什么好事,算了吧,我叫他走吧。”
姜眉无奈苦笑,只打算闭上眼睛,她也不愿为难任何一个人,却不想张焦就此离开了,他说会在向陛下禀告时隐瞒,倒是让燕儿觉得宽慰。
次日再来时,他还是沉默少言的,仿佛昨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没有让姜眉离开小榻,还轻声说了句:“您不要怕,只当是小憩就好。”
姜眉睁开了眼睛,用手指拨开帘子,怔怔望着身侧的人,张焦几乎是瞬间跪在了地上,不与她的视线接触。
“娘娘……您怎么了?”
说来,这还是此人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喊她。
姜眉的心紧缩起来,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做出反应向后躲避之前,指尖触抵在那人的面颊边缘,
她瞪大了双眼,似是灼火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分明是暑热未消的时节,他的脸却有些分外冰凉,在面颊与下颌交接之处,更有一处分明的裂隙。
千百种情绪轰然涌上喉头,堵得姜眉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视线瞬间模糊。
“阿错,是你吗?”
姜眉的泪水夺目而出,她再一次伸出手,去触碰那裂隙。
她听到自己的牙关在发抖,指节亦因用力而泛白——即便是十指尽断,指甲被生生掀翻痛得不能蜷曲时,她的手也不曾抖得这样厉害,甚至难以捏紧那边缘。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一双眼睛眨了眨,沉沉地望着她,唇角震颤着,甚至将身子向前探了半分,任凭姜眉揭下了他易容的面具。
目光相握。
真是可笑,这令人痛苦不休生生折磨人的时间,偏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而后喜悦与悲痛交织,将其震碎。
“是我,阿姐。”
无数过往的画面在姜眉的眼前炸开。
幼时两人初见,他怯怯跑到姜眉身边,乖巧地叫着一声声阿姐。
因为习武偷懒,两人双双受罚挨打后,在廊檐下相视窃笑。
还有那一日……天阴风腥,大雨滂沱的那一日,阿错陪她将褚盛设伏击杀的那一日,他寸步不离,陪伴她长立于雨幕之中……
无数日夜,被人追杀颠沛流离的纪凌错只要想到姜眉便心如刀绞。
他明白的,自己这一生都不能释怀——那日他拼尽全力赶到两人约定的地点,却已经太迟了,阿姐一人去刺杀敬王顾元琛,被敬王生擒,生死不明。
只差片刻,只差那片刻!他没能及时赶到姜眉身边,他的阿姐便再也没能回来。
他知道姜眉一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
纪凌错笑了笑,便似是做错事一般,将头低垂下,胸口那道几乎贯穿身t体的伤疤隐隐作痛,比数月前被利剑刺破时更甚。
若非是当日,若非是当日……若是他武艺再精进些,那一日逃了仇人设伏去帮阿姐,怎会是如今的结果!
一滴泪凝在鼻尖,他压抑着自己的啜泣,只感觉到每一下心跳都钝痛着。
自得知阿姐身在行宫,纪凌错便下定决心,无论这皇室宫闱是刀山亦或火海,他都要闯一闯。
他要见到阿姐,好不容易寻得一人可以帮他,却还未等他准备万全,就听到了阿姐小产的消息。
皇帝强留她在那四方的狱庭,却不肯让她做一个母亲。
他最爱的阿姐,他放在心尖上视若珍宝的人,就这样在他见不到的地方,被旁人利用磋磨,受尽凌辱。
而她饱受苦痛的那个晚上,他还在与人缠斗,才刚刚寻得一个能接近行宫的机会。
他怎么又不在她的身边呢。
三日前他终于与姜眉重逢,看到姜眉被摧残成了活死人一般的模样,那些找寻的艰辛,错过的痛悔,听闻她受苦时心肝焦灼,悉数化为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