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青,村子还裹在一层冷雾里。
李红梅的灶台是全村最早冒烟的,烟囱里飘出的灰絮像她这些年烧掉的希望,又轻又碎,风一吹就散了。
锅里的水“咕嘟”响着,米粒少得能数清,这是家里最后一把米,掺了昨夜的剩粥,稀得能当镜子照。
李红梅盯着锅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瘦得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像被生活啃过一遍的骨头。
蒲小英蹲在院子里喂鸡。
她抓一把糠撒在地上,三只瘦骨嶙峋的母鸡立刻围过来啄食。
其中一只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是去年蒲大柱喝醉时踢的。
瘸腿母鸡的右爪永远歪着,像根被掰折的树枝。
它记得那天晚上,男人的靴子踹过来时,它正护着刚下的蛋。
现在它走路一瘸一拐,但每天仍拼命刨食,它怕自己饿死了,这个瘦小的女孩会更难过。
蒲小英盯着那只瘸腿母鸡,它啄食的样子像在磕头。
英子想起去年冬天,蒲大柱醉醺醺踹鸡时骂的话:“不下蛋的废物,留着干啥?”
现在鸡还瘸着,蒲大柱的指头也断了,也去蹲牢改了。报应来得比冬天的风还快。
瘸腿母鸡忽的扑棱翅膀,把最肥的虫子拨到蒲小英脚边。
它记得去年冬天,女孩省下半把米喂它时的温度。
动物的报恩比人类来得简单,它只是不想让这个总饿肚子的小姑娘,比自己更早倒下。
“妈,今天能下蛋吗?”蒲小英问。
李红梅没回头:“能。”
其实她知道不能。鸡已经三天没下蛋了,饿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还是说:“能。”
学校操场上,刘二丫堵住蒲小英。
“听说你爸坐牢了?”她咧着嘴笑,“是不是要被枪毙啊?”
蒲小英没说话,低头绕开她。
“哎?别走啊!”刘二丫拽住她书包带。
她凑近蒲小英耳边,呼出的气带着腌菜缸的酸臭味:“你妈是不是去金牙家换钱了?村里人都知道,村里人都说她脏,没人敢碰她!”
她的恶意像件不合身的旧棉袄,越是破烂越要显摆。
蒲小英猛地抬头:“你再说一遍?”
刘二丫被她盯得毛,但还是嘴硬:“说就说!你妈是破鞋!你爸是赌博鬼!你们全家都……”
“啪!”
蒲小英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刘二丫愣住了,捂着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蒲小英的声音很平静,“再敢说我妈,我就撕烂你的嘴。”
蒲小英的手掌火辣辣地疼,这一巴掌打出去时,她想起妈妈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背影。
其实打人比挨打更疼,疼的不是手心,是心里那个蜷缩着哭的小人。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一下子安静了。
张军从人群里挤出来,挡在蒲小英前面时,后槽牙咬得酸。
他想起昨夜妹妹饿醒哭闹,母亲把最后半瓶豆奶推给他时说的话:“男孩要长力气。”
台灯照得妹妹睫毛上的泪珠亮,像他去年在矿洞口捡到的水晶渣,那时父亲还能站着回家。
穷人家的男儿骨,一半是煤渣硌硬的,一半是妹妹的眼泪泡软的。
“刘二丫,你嘴这么臭,早上吃屎了?”
刘二丫“哇”地哭出来,转身跑去找老师告状。
刘二丫边跑边抹眼泪,心里却像塞了团烂棉絮。今早父亲说的话在耳边回荡:“丫头片子读什么书?”原来欺负别人,并不能让自己少疼一点。
张军回头,看见蒲小英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