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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涟漪之下（第1页）

——何建军的审视与报告

县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何建军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无论夜班多么惊心动魄、疲惫不堪，他都会在交接班完成后，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待上一会儿，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将当班期间生的重大事件、危重病人处理流程、以及值得记录的经验教训，扼要地记录下来。这不是医院硬性规定，而是他军旅生涯转业后保留下的个人习惯，像战斗总结，能让他从纷乱中抽离，保持清醒。

此刻，窗外天色已呈鱼肚白，晨光熹微，试图驱散夜的深沉。办公室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隐约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与他身上浓烈的疲惫气息缠绕在一起。他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钢笔吸饱了墨水，但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手指用力揉捏着紧锁的眉心。

脑海里，昨夜那场与死神赛跑、混乱与秩序激烈交锋的画面，一帧帧地快回放。工友们惊恐的呼喊，呕吐物刺鼻的气味，危重病人灰败的面孔，监护仪刺耳的警报，护士们奔跑的身影，还有他自己声嘶力竭的指令……最终，所有这些纷乱的画面，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聚焦，定格在了一个身影上——那个穿着略显宽大、浆洗硬的白大褂，在混乱漩涡中异常沉静、行动却迅捷如风的年轻女学员，林知微。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身体，拧开钢笔帽，在印着横线的纸页上，用力写下了日期和“群体性食物中毒事件处置简报”的字样。他开始以惯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笔触，概述事件经过、病人数量、危重程度、采取的抢救措施及最终结果。写到资源调配与分诊环节时，他的笔尖顿了顿。

分诊。这是昨夜战役的第一个关键节点，也是决定后续抢救效率的基础。当时场面完全失控，信息混乱，人手严重不足，连他自己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胸口。按照常规，他需要亲自或指派一名高年资护士迅稳住阵脚，建立分诊秩序。但就在他刚刚下达启动应急预案指令、试图理清头绪的瞬间，那个叫林知微的学员，已经像一枚精准投入棋盘的棋子，主动嵌入了最需要她的位置。

他回忆起她穿梭在痛苦呻吟、呕吐不止的人群中的样子。身形单薄，动作却异常稳定。她的声音不算响亮，但那股奇异的、穿透嘈杂的镇定感，仿佛自带一种安抚和引导的力量。“还能自己走动的，到那边角落！”“意识不清的，平放，解开领口！”指令清晰，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不像一个初次面对如此大规模突事件的见习学员，更像一个经历过类似场面的战场医护兵。

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对危重病例的识别。那个年轻学徒工，四肢厥冷，脉搏细，意识模糊……休克的典型征象。她蹲下去，检查，判断，抬头指令护士“优先送入抢救室，建立双静脉通道，准备升压药……”一连串动作和决策，流畅得如同本能。那份精准和果断，甚至越了一些工作两三年的低年资医生。

何建军在“分诊与初期处置”一栏，郑重地写下了“进修学员林知微，于混乱中主动承担初期分检工作，判断准确，指令清晰，对识别危重病例、建立初步秩序起到关键作用。”他写得很客观，但“关键作用”四个字，在他这里，已是极高的评价。

笔尖继续移动，到了“轻症患者处置与资源优化”部分。这是昨夜让他最为棘手的问题之一。危重病人需要投入全部精锐力量，但数量更多的轻症患者同样痛苦，且存在向重症转化的风险，他们频繁的呕吐腹泻和恐慌情绪，严重牵制了有限的护理人力。就在他为此焦头烂额之际，林知微找到了他，提出了那个“口服补液盐”的方案。

何建军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的。口服？在如此剧烈的呕吐腹泻情况下？这听起来有些违背直觉，甚至带着点“土办法”的味道。他并非不知道肠道吸收水分的生理机制，但在这种紧急、混乱的实战环境下，一个学员提出如此非主流的方案，风险不言而喻。万一无效，甚至加重病情，责任谁来承担？

但他记得那一刻林知微的眼神。在周围一片恐慌和混乱的背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的怯懦或不确定，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笃定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那种眼神，他在一些极其优秀的、对自己专业能力有绝对自信的老专家脸上看到过。再加上她之前分诊时展现出的能力，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对于“非常规解决方案”的迫切需求，让他瞬间做出了授权决定。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看似简单的糖盐水，竟真的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轻症患者的痛苦得到缓解，恐慌情绪被有效安抚，护理压力骤减，更多的力量得以投入到核心抢救区。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步棋，却盘活了整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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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报告里详细记录了口服补液盐的配置要点（基于林知微提供、他事后确认的比例）和应用效果，并特别注明：“此法由进修学员林知微提出并现场组织实施，于资源极度紧张情况下，有效稳定了轻症患者群体，减轻了护理负荷，避免了情况恶化，对整体抢救成功提供了重要支持。”

还有那手针灸。他亲眼看到那个腹痛剧烈的女工，在几根银针下去后，紧蹙的眉头是如何松开的。他不懂中医，对针灸始终抱持着一种基于现代医学理论的审慎态度，但无法否认那立竿见影的止痛效果。这让他对林知微的认知，又蒙上了一层更为复杂的色彩。这个姑娘，似乎她的武器库里，并不只有西医的理论和操作。

所有这些细节，被他冷静而清晰地罗列在报告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钢笔，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灰色烟雾，思绪却并未停歇。

这份报告，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记录。它将会被呈送给科主任、医务科，甚至可能院领导也会看到。里面多次出现的“林知微”这个名字，以及她所展现出的这些“非常规”却卓有成效的能力，必然会引起一些关注，甚至……争议。

“口服补液盐……”他喃喃自语。这东西原理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其背后的葡萄糖-钠协同转运机制是基础生理学知识。但能将这理论如此精准、果断地应用于实战，尤其是在群体性事件的应急救治中，化繁为简，解决实际问题，这份洞察力、决断力和创新能力，就绝非普通学员所能拥有。这真的是她那个“父亲留下的旧笔记”里看来的？什么样的旧笔记，会记录如此具有明确现代生理学依据、且贴合基层应急实践的简易配方？

何建军不是周明轩，他没有那么多关于“家学渊源”的文艺想象。他更务实，甚至有些多疑。多年的军旅和急诊生涯，让他习惯于审视一切不合常理之处。林知微的表现，已经出了“优秀学员”的范畴，触及到了“异常”的边缘。这种异常，可能是天才的闪光，也可能隐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极其看重结果和实际能力的人。无论这能力的来源多么存疑，在昨晚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林知微用她的行动证明了她的价值。她稳住了局面，救活了人，这就是硬道理。相比于那些遇到大事就手足无措、只能按部就班的学员，他甚至有些欣赏这种“不守规矩”却能力挽狂澜的锐气。

他想起了之前周明轩私下跟他提过，要联名推荐林知微去参加省里的高级研修班。当时他还有些犹豫，觉得这学员虽然理论不错，但毕竟年轻，临床经验尚浅，需要更多磨砺。经过昨夜，他这份犹豫彻底打消了。这块材料，值得送去更大的熔炉里锤炼。他甚至主动在报告的最后，加上了一句看似不经意、实则分量不轻的评语：“该学员在应对突公共卫生事件中，表现出卓越的心理素质、快的应变能力、扎实的临床基本功和创新的解决问题的思路，展现出成为高水平临床骨干的巨大潜力。”

他知道，这句话，连同这份详实的报告，将会成为林知微通往省城的一块重要敲门砖，但也可能将她推向更瞩目的位置，承受更多的审视和风浪。

掐灭烟头，何建军将报告仔细叠好，放入文件夹。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医院新一天的喧嚣正在逐渐苏醒。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开始增多的人流。那个叫林知微的姑娘，此刻大概正在宿舍里疲惫沉睡，或许还在为昨晚的惊险而后怕，或许已经在憧憬省城的未来。她大概不会知道，在这黎明过后，一份关于她的报告，已经悄然生成，即将在医院的行政体系内，激起怎样的涟漪。

何建军的目光投向远方，眼神复杂。他看到了一个难得的好苗子，但也看到了这苗子身上缠绕的迷雾和可能伴随而来的麻烦。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给予了认可和推力。剩下的路，能否在省城那潭更深、更浑的水里立足、成长，最终脱颖而出，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和本事了。

水面之下的波澜，从来不会因为一次成功的抢救而停息，只会因为新的力量的注入，而变得更加汹涌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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