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深,京北医科大学的梧桐树终于披上了一层柔嫩的绿纱,阳光也带上了切实的暖意,透过新生的叶片,在校园的小径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迎春花和连翘抢在绿叶之前,爆出满枝金黄,点缀着经过一冬沉寂的园子。然而,林知微的生活节奏却如同上了条,愈紧凑得让人透不过气,几乎感觉不到季节更迭带来的闲适。她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在几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高穿梭,努力维持着一种极其消耗心力的、微妙的平衡。
于教授负责的地方病水质调查项目如期启动。林知微作为项目组里唯一一个低年级的临时助手,被分配到的任务确实如于教授事先提醒的那般,繁琐、基础,甚至可以说是枯燥——堆积如山的、来自不同县域的水样需要逐一登记、编号、贴签;然后是无休止的过滤,看着浑浊的水体在滤纸上慢慢变得澄清;接着是静置沉淀,观察是否有肉眼可见的悬浮物;最后,才是使用实验室里最常规的比色管、ph试纸、以及一些简单的显色试剂,进行ph值、浊度、以及硝酸盐、氟化物等有限几个指标的初步测定。这工作毫无技术上的挑战性,更像是一种对耐心、细致和体力的极限考验。一天下来,常常是腰酸背痛,手指被水泡得白起皱,鼻腔里也仿佛永远萦绕着那种来自不同水域的、混合着泥土和矿物质的气味。
但她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将其视为一种宝贵的淬炼,一种将书本知识与现实问题连接起来的必要过程。她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每一个步骤,记录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据,字迹永远保持工整清晰,仿佛那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件件需要精心对待的作品。她更像一个无声的影子,仔细观察着项目组里那些研究生师兄师姐们如何设计实验方案、如何运用统计方法分析庞杂的数据、如何在组会上围绕一个异常结果激烈而有序地讨论。她像一块干燥了太久的海绵,终于遇到了水源,贪婪地、悄无声息地吸收着正规科研训练的每一个细节,从移液管的使用技巧,到实验记录的逻辑编排,甚至是如何高效地查阅文献。她甚至主动承担了清洗大量实验器皿的额外工作,只为了能更长时间地留在实验室,浸泡在那严谨、专注而又充满探索欲的氛围里,感受那种为了解决一个真实问题而凝聚起来的力量。
于教授偶尔会踱步过来,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操作移液管时是否平稳,看她记录数据时是否专注,或者随手翻看一下她记得密密麻麻的数据本,从不多表评论,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吝于给予。但那道平静而锐利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督促。林知微知道,这是她证明自己价值、赢得信任和更多机会的关键阶段,她不能有丝毫懈怠,必须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到极致。
与此同时,她的“秘密事业”也进入了更加艰难和孤独的攻坚阶段。工具棚依旧是她的主战场,那里没有实验室的明亮整洁和先进设备,只有昏黄的烛光、斑驳的墙壁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霉味。在于教授项目组的工作,给了她新的灵感和参照标准。她不再满足于早期那种仅仅“检测出”杂质的定性水平,开始尝试将一些规范的、哪怕是极其粗略的定量概念引入她的简易方法中。比如,她不再仅仅记录“有斑点”或“无斑点”,而是试图通过反复比对斑点的大小、颜色的深浅和形状,建立一个粗糙的、分等级的“半定量”判断标准——“微量”、“中量”、“大量”。她捡来项目组废弃的、有些磨损和污渍的比色卡,清洗干净,然后在空白处,用不同浓度的红蓝墨水,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绘制出属于自己的、用于比对显色结果的简易“标准色阶”。
这个过程极其困难,充满了无力感。手工制作的薄层板,每一批都存在难以避免的差异,厚薄不均、表面粗糙是家常便饭;显色反应对环境温度、湿度的变化极其敏感,往往昨天还成功的方法,今天就可能因为天气转变而失败,斑点拖尾、模糊不清;她自制的“标准色阶”更是粗糙不堪,主观性强,根本无法与真正的标准品相比。失败是常态,常常连续几个晚上的努力都化为乌有,只剩下堆在破箩筐下的又一堆废弃玻璃片。偶尔取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心理安慰的进展,都足以让她在冰冷的工具棚里,对着摇曳的烛光,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支撑她的,是行囊深处那些来自故乡的、用油纸精心包裹的样本,是卫生所老大夫无奈的叹息,是乡亲们充满期盼的话语,是心底那簇在现实寒风中虽显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星火。
孙静自那晚在工具棚外抛出那个关于国外资料的诱人诱饵后,便再未主动提起此事。她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那晚的对话只是月光下的一个幻觉。但在宿舍那方寸之地,她似乎总是“无意”中将某些摊开的英文期刊留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或者在与李丽、赵小红讨论其他问题时,“顺带”提到某些前沿的分析化学术语或技术名词。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总能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撩拨到林知微内心最敏感、最渴望的神经。林知微强迫自己不去追问,将那份对知识的强烈渴望和窥探前沿的冲动深深压下,转而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手头能做的一切具体事务中。她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在没有积累足够的实力、没有找到明确且独立的路径之前,过早地接触和依赖那些过于前沿、自己可能还无法完全消化的东西,不仅可能扰乱心神,打乱自己的节奏,甚至可能在无形中受制于人,失去自主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时间的流逝在大学这种快节奏、高强度的生活里,显得格外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偷偷拨快了指针。转眼间,学期已悄然过半,春风变得和煦,梧桐树叶也从嫩绿转向了更深沉的翠色。水质项目的前期大量筛查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林知微负责的部分,数据准确、记录清晰、条理分明,得到了负责带她的周师兄(正是之前她帮助过识别问题氯化钠的那位)的当面肯定。于教授虽然没有直接的表扬,但在一次项目组简短会议上,目光扫过她时,那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探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默许和认可。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系办公楼下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墨迹犹新的海报——学期末,学校将举办面向全校本科生的“基础学科创新实践竞赛”,旨在鼓励学生结合课堂所学,大胆提出具有创新性的小课题、技术改进方案或独特的科学见解。
这个消息,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林知微原本就因多重压力而暗流涌动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竞赛!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将她藏在工具棚里、不为人知的努力和思考,部分地、以合乎规则和学术规范的方式,展示到阳光下的平台!一个可能赢得官方认可、获取关注,甚至为她心中那个宏大梦想争取到初步资源和支持的契机!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题目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简易薄层析技术在几种常见物质快筛查中的应用初探”。这个题目,既紧密结合了她日益扎实的化学理论基础,又充分体现了她独特的实践动手能力和敏锐的问题意识,更重要的是,它隐隐指向了她内心深处那个关于“微光”的、更加辽阔和温暖的梦想。
然而,短暂的兴奋和冲动之后,理智很快像冰水一样回笼,让她瞬间清醒。她的方法还非常粗糙,极不稳定,缺乏系统的、经得起推敲的数据支持,更谈不上达到“创新”所要求的高度和原创性。用这样一套尚在摸索阶段、漏洞百出的“土法子”去参加正式竞赛,胜算极其渺茫,更大的可能是在评委和众多竞争者面前暴露其幼稚和不成熟,甚至招来毫不留情的质疑、讥讽和嘲笑。更要命的是,一旦公开参赛,她将如何解释这套方法的来源?那些石膏、废弃硅胶、羧甲基纤维素钠等替代材料的运用,在那些习惯了标准试剂和仪器的评委眼中,会不会直接被视作不值一提的“儿戏”或“胡闹”?
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剧烈摇摆,让她寝食难安。
就在她内心激烈斗争,反复权衡利弊,几乎要被犹豫和胆怯吞噬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带着恶意的“鼓励”,以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式,骤然出现。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天空澄澈,阳光正好。林知微在图书馆旧刊阅览室泡了整整三个小时,查阅与薄层析技术和简易分析方法相关的资料,希望能为竞赛申报书找到更扎实的理论支撑和文献引用。当她终于抱着几本厚如砖块、散着陈旧纸墨气息的《分析化学》、《仪器分析原理》和《分离科学技术基础》走出阅览室时,在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里,迎面遇上了郑国涛——那个开学初就穿着崭新军便装、声音洪亮、自信满满的男生。他似乎刚参加完某个学生社团或学术沙龙的讨论会出来,身边依旧围着几个同样意气风、衣着体面的同学。
看到林知微,尤其是看到她怀中那几本明显出大一课程范围、甚至有些研究生才会涉猎的专业书籍时,郑国涛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略带夸张的惊讶,那惊讶里混杂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哟,这不是林知微同学吗?”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意味,“这么用功?都开始钻研这么高深的内容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他话语里的某个词语,刻意带着某种暗示。
林知微不欲与他多言,更不想在这种时候引无谓的冲突,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抱紧怀里的书,准备侧身从他们旁边快走过。
郑国涛却似乎不打算就此结束这场偶遇带来的“乐趣”。他上前一步,故意压低了些声音,但那音量却足以让他身边的朋友和附近零星路过的学生都清晰地听到:“怎么,这次学校的创新竞赛,林同学也摩拳擦掌,打算参加?是不是又准备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土法子’?”他把“土法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刻意拉长了音调,语气里的讥讽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像针一样刺人。
他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立刻配合地嗤笑一声,推了推眼镜框,语气轻佻地附和道:“国涛,你这就不懂了,人家那叫‘因陋就简’,‘因地制宜’,说不定啊,真能另辟蹊径,搞出点什么名堂呢?咱们可别用老眼光看人。”话语中的揶揄意味,比直接的嘲讽更令人难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知微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血液似乎“轰”的一下全都涌上了脸颊,烧得滚烫,随即又迅褪去,留下一种冰冷的、带着屈辱感的愤怒。她紧紧抱着怀里那摞沉甸甸的书籍,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盾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猛地抬起头,不再回避,直直地迎上郑国涛那双充满了戏谑、轻蔑和某种对于她这个“异类”竟然能触及他们圈层资源(比如于教授的项目,比如这些高深书籍)而感到不满的眼睛。
这一刻,所有的犹豫、胆怯、对失败的恐惧,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羞辱感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化为灰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下在胸腔里翻涌咆哮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硬度,但那平静之下,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谢谢郑同学的关心和‘提醒’。方法不论新旧土洋,最终能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关键。纸上谈兵容易,实践探索艰难。竞赛场上,自然会见真章。”
说完,她不再看郑国涛那瞬间变得阴沉难看的脸色,也不再理会他同伴们脸上错愕和些许尴尬的表情,挺直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抱着那摞象征着她的努力和野心的厚书,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将那些无聊的议论和轻蔑的目光,彻底甩在身后。
走廊尽头,大片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有些刺眼。林知微的心还在胸腔里剧烈地、咚咚地跳动着,耳畔甚至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嗡鸣声,但她的眼神,却在走出那片阴影后,变得无比清明、冷静和坚定。
郑国涛的这次挑衅,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浇下,却意外地浇醒了她。退缩、隐藏、害怕暴露不完美,这些情绪永远不会为她赢得真正的尊重,只会让那些固有的质疑和轻视变本加厉,让她永远被贴上“土”、“简陋”、“不上台面”的标签。她必须站出来,必须站在那个公开的舞台上,必须用自己实实在在的思考、努力和哪怕还不成熟的成果,去证明自己,去扞卫她所探索的这条路径的尊严和价值。
竞赛,她参加定了!
不仅要参加,还要排除万难,全力以赴!哪怕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失败,是铩羽而归,她也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努力和思考,看到她那些“土法子”背后,所蕴含的试图解决真实问题的诚意、独特的视角和不容小觑的潜力。
她抱着书,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走向那个偏僻的工具棚。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需要安静,需要立刻开始行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化学试剂的气息包裹了她。她将书小心放下,然后摊开一张空白的稿纸,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用那支陪伴了她许久的钢笔,在第一行,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参赛项目的名称——
《基于替代材料的简易薄层析技术及其在常见农用及民用化学品快筛查中的应用探索》。
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陆续亮起了灯火,像星星点点的萤火,在渐深的蓝夜里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工具棚里,烛光被她点燃,昏黄的光圈摇曳着,照亮了少女专注而坚定的侧脸,也照亮了稿纸上那些刚刚落笔、充满力量的文字。
这是一个决定,更是一场注定充满挑战的战役的开始。她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学术评委们严格的、可能不理解的评判,可能还有更多像郑国涛那样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目光和冷嘲热讽。但她此刻,心中无所畏惧。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微弱却持续不断,像是在寂静的夜里,勾勒出一个少女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份在现实与理想的双重淬炼中,变得愈坚韧、愈清晰的梦想。前路依然迷雾重重,胜负难料,但她已准备好,握紧手中这简陋的“武器”,迎向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风浪。
喜欢风起请大家收藏:dududu风起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