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张教授不是在质问他,而是在用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劝他“低头”,劝他“妥协”,劝他为了现实的困境,暂时放下那身看似无用的“傲骨”,去和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沟通”——也就是屈服。
沟通?和霍昭沟通吗?像一只乞怜的宠物一样,摇尾乞怜,祈求对方的施舍和放过?退一步?退到哪里去?退到那个用金钱和权势编织的金丝笼里去,成为对方豢养的玩物吗?
一股混合着悲凉和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但他没有让这股情绪表现在脸上。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直直地迎上张教授那双充满担忧和复杂情绪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恐惧或动摇,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教授,”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和爱护。您的话,我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但是,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出身贫寒,利用课余时间兼职,靠自己的双手,付出汗水,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养活自己,孝敬母亲,我认为这并不可耻,也干干净净,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果因为一些莫须有的谣言、一些来自权势的不公打压,就要我低头认错,或者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尊严,去向某些势力妥协……”
他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甚至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我做不到。”
他看着张教授微微动容的脸,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对信念的坚守:“张教授,您教导我们,清北大学教会我们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是一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做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今天我因为害怕流言蜚语,因为畏惧权势的压力,就放弃了做人的底线,那我才真的辜负了学校的教诲,辜负了您和所有关心我的老师的期望。那样的‘海阔天空’,我不要。”
一番话,说得平静,却掷地有声,如同金石坠地。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张教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他看到了方星河眼中那种不容玷污的纯粹,那种在巨大压力下依然挺直的脊梁,那种近乎固执的、对内心准则的坚守。这种品质,在如今这个越来越现实、越来越精致的利己主义盛行的时代,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合时宜”。
良久,张教授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方星河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的手有些颤抖,目光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有深切的担忧,有对现实无奈的唏嘘,也有一丝对自己学生拥有如此风骨的骄傲。
“好……好啊!”张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保持本心,坚守原则,是好事!是大丈夫所为!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但随即,他的语气又变得无比凝重,带着深深的忧虑:“但是……星河,你一定要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刚极易折!前面的路,可能会非常难走。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老师。”
方星河站起身,对着张教授,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张教授!您的教诲,我铭记在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坚持走下去的。”
从张教授的办公室出来,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但方星河的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他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目光深邃而清明。
他已经彻底看清了眼前的道路——一条布满了荆棘、陷阱和无形绞索的险路。或许看不到光亮,或许每一步都会走得鲜血淋漓。但是,他不会绕道,更不会后退。他要凭着自己的双脚,靠着这股不肯弯折的傲骨,哪怕最终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在这绝境中,踏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干干净净的路来!
霍昭的种种手段,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像一块最残酷的试金石。它没有压弯方星河的脊梁,反而将他灵魂中最坚硬、最璀璨的部分——那份宁折不弯的傲骨,彻底地淬炼了出来。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方星河,宁可站着吃苦,活得清清白白,也绝不跪着享福,活得苟且偷生!
这场力量悬殊的、无声的战争,他还远没有认输。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这根脊梁未断,战斗,就将继续!
第3o章无形的墙
接连不断的打击,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方星河。他以为自己已经用最坚韧的意志筑起了心理的堤坝,能够咬牙抵挡住任何冲击。
他反复告诉自己,只要母亲的身体还能维持,只要自己还能继续学业,哪怕再苦再累,再多的屈辱和压力,他都能咽下去,扛起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霍昭的手段之狠辣,也低估了这由权势和金钱汇聚而成的潮水,淹没一切的恐怖威力。
这天晚上,他刚结束一份在城郊物流仓库的夜班分拣临时工。
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整整五个小时,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巨大的、灯火通明的仓库里,不停地弯腰、抱起、辨认、投递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包裹。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工装,灰尘和纸屑沾满了头和脸颊,腰部和手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劳作而酸痛欲裂。
当他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那间位于破旧小区顶层的出租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万籁俱寂,整栋楼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而惨白的光影。他没有开灯,也懒得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只想立刻瘫倒下去,让疲惫的身体得到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在他身体即将接触到床铺的瞬间,放在裤兜里的旧手机,却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里,这铃声如同惊雷炸响,格外刺耳,也瞬间攫住了方星河的心脏。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强烈到几乎让他窒息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般缠绕上来。这个时间点,会是谁?难道是母亲……?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慌忙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妈妈”两个字!母亲周蕙一向作息规律,身体又不好,除非有天大的急事,否则绝不可能在凌晨一点多打电话过来!
方星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沙哑不堪:“妈?!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母亲往日那种带着关切和温柔的絮语,而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无助和恐慌的哽咽声。那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方星河的心上。
“妈!你怎么了?!你别哭!慢慢说!到底生什么事了?!”方星河的声音陡然拔高,睡意和疲惫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星……星河……”周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语不成句,“怎么办啊……咱们家……咱们家那个小店……可能……可能要开不下去了……”
小店?方星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母亲为了补贴家用,也为了让自己有点事做,不至于整天被病痛和孤独折磨,在老家那个小县城的街角,租了一个只有几平米的小门面,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卖些烟酒零食、油盐酱醋之类的日用百货。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赚不了几个钱,但勉强能维持母亲自己的日常开销和一点微薄的利润。更重要的是,那是母亲的精神寄托,是她对抗病痛、努力证明自己还有点用、还能为儿子分担一点点压力的念想和支柱。
“小店怎么了?是最近生意不好吗?还是……房租涨了?”方星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安抚母亲,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不是生意……不是房租……”周蕙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委屈和绝望,“是……是有人故意找麻烦啊!这个月,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工商的、税务的、消防的,还有卫生局的……隔三差五就来检查!每次来,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
周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详细地诉说着这一个月来的遭遇:
“工商所的人说咱们的营业执照没有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不符合规定,要罚款两百块……”
“税务局的说咱们的进货台账记得不清楚,有几笔账对不上,怀疑我们偷税漏税,要查账……”
“消防队的人来了,说店里的灭火器过期了,安全通道(虽然小店根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通道)堆放杂物,要限期整改,不然就处罚……”
“卫生局的人更离谱,说咱们店里卫生死角多,货架有灰尘,不符合食品卫生标准,要停业整顿……”
“今天……今天消防的人又来了!”周蕙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喊,“他们说我们整改不到位,灭火器虽然换了新的,但摆放位置还是不对!他们……他们当场就要贴封条!说要勒令停业整顿!妈……妈求他们,说我们小本经营,一定马上改,求他们通融一下……可那些人,一个个脸色冷冰冰的,一点情面都不讲,说规定就是规定,谁也不能例外……”
周蕙的声音充满了不解和绝望:“星河,妈知道,咱们店小,可能有些地方确实没做到位……可以前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这么较真过啊!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个月……这个月像是被鬼盯上了一样,所有部门都轮番来,鸡蛋里挑骨头!这分明……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整死我们这家小店啊!”
周蕙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妇人,她不明白这背后复杂的权力运作,但她凭着最朴素的直觉,感受到了那股浓烈的、不正常的恶意。
方星河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不是撞邪!是霍昭!
是他!一定是他!
方星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以为霍昭的报复,最多是切断他的经济来源,诋毁他的名誉,将他逼入绝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霍昭竟然会如此狠毒,如此不择手段,将那双无形的黑手,伸向了他远在老家、体弱多病、毫无反抗能力的母亲!伸向了那个风雨飘摇、仅仅是母亲一点精神慰藉的小小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