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陛下都能正常早朝,为何这时偏偏就不能了?
这些朝臣是没脑子吗?
直到舆论愈演愈烈,他才觉出不对劲。
他再迟钝,也意识到这背后似是有人推动,为的是掩盖陛下病重的真相,以免朝局动荡。
可却偏偏拿他当盾牌,他就这么好欺负吗?
他平日里太过招摇,本就树敌颇多,这言论一出,那些朝臣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他此次回长安,对季恒所言深有体会。他在长安的处境的确无异于羊在虎穴,班家、朝臣、百姓各个都对他虎视眈眈,朝中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往他身上一推那是最方便的,反正他被污蔑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一人为他说话。他之所以还没被这些人剥皮拆骨,是因为陛下还活着。
可陛下又能护他多久呢?
约摸是在下午时分,太子太傅董年求见。
每日这时候陛下都会清醒一阵,直到傍晚。董年进门时,殿内炭盆正烧得温暖如春,宦官正在床边伺候陛下用饭,季俨则已洗漱更衣,正背对他坐在案几前“对镜帖黄花”。
董年看了季俨一眼,季俨一抬眸,与铜镜中的董年对视。
季俨知道董年每次来,都是希望他回避的,可陛下都没开尊口,董年也不好去提,只得让他在一旁听着。
今日也是一样,季俨丝毫没有要避让的意思,悠然自得该干嘛干嘛。董年便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陛下床边,慰问道:“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姜炎靠着床头仰坐,笑道:“还好,还是老样子。”
董年又道:“那祭祀……?”
“不太好找啊……”陛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八字要合适,可寻常人家日子过得糊涂,连几月几日生的都不一定清楚,何况是时辰了。还差几个,始终找不到。”
董年焦心道:“这真是要抓紧才是啊……!陛下也知道,齐王和燕王太子攻入草原大获全胜,越来越不容小觑!那燕王太子脑子不灵光,又非高祖血脉,倒是不成威胁。可那齐王——我是越看他越不舒服!越觉得狼子野心,绝非少主之臣……!”
姜炎不喜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意,何况眼下殿内也不只他与董年二人。
他面色和蔼,说笑道:“那小子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
姜炎此言,是要董年打住、慎言的意思,可惜董年并未听出其弦外之音。
身为太子太傅,他听了这话只觉难受。陛下说太子“子不类父”,却说齐王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董年苦口婆心地规劝道:“但毕竟太子才是陛下亲子啊……吴王财力雄厚,可他是庶出,且膝下无子;他哪怕有不臣之心也名不正言不顺,我看难成什么大气候。齐王却不一样,他父亲可是……”
他父亲可是惠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能坐稳这位置,靠的是武力统治,士族文人心中未必能心服口服。
陛下强悍,压得住这些人,可陛下百年之后,皇太子却未必能压得住这些人,到时齐国再借此大作一番文章……
“臣近来是越发觉得”,董年小声嘀咕道,“比起吴国,齐国才更应该提防。吴王哪怕要造反,也很容易被齐国摘了果子……前阵子梁王在代地节节败退,齐军却势头凶猛,这实在让臣夜不安寝。臣还是那主意,匈奴要打,藩也要削,倒不如让诸侯王成为打匈奴的主力,朝廷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并不着急,等居极的法事一成,那便是万事大吉,此事他会稳扎稳打地慢慢去办。他只笑呵呵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要休息了。”
“……喏。”
待得董年走远,季俨这才起了身,走到陛下床边婀娜地侧坐下,拍了拍陛下胸口的被子,娇声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炎知道季俨都听到了,以为季俨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
季俨与季恒是堂兄弟,关系再不好也是同根同源,季俨今年又回了趟齐国,让他不得不留心,这也是他不想当着季俨的面谈论齐国的原因之一。
不成想,季俨却忿忿不平道:“近来外头都在传,说是臣勾引了陛下,才搞得陛下无心朝政,不再早朝呢!那帮子老东西,都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姜炎忍不住发笑,掐了掐季俨脸蛋,说道:“有我在,谁敢把你生吞活剥?”
季俨很委屈地道:“陛下都不替臣考虑考虑以后的吗?说句大逆不道的……”
“好了,你闭嘴。”
他知道季俨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万一哪天陛下死了”这种被拉去砍头都活该的话。
他捏紧了季俨脸蛋,说道:“你若不是季俨,早就被弃市一百回了。”
“谁让陛下宠我呢?”季俨道,“可陛下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将来?陛下就不怕陛下一走,皇后便砍断我手脚,把我扔进猪圈里当人彘吗?”
姜炎道:“皇后没有那么恶毒。”
季俨道:“那陛下就不怕那帮老东西给我安上上百条罪名,再把我拉去弃市吗?”
姜炎叹了一口气,他始终认为自己春秋鼎盛,可季俨为何总说得好像他快要死了一样。
他临终之前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可他万一就这么撒手人寰……他想了想,问季俨道:“那你愿为我陪葬吗?”
这话让季俨登时心凉了一半。
若真爱一个人,会希望对方为自己陪葬吗?希望另一半到地底下继续陪着自己,这是出于喜爱吗?
他想不通,他只是莫名想起了季恒和姜洵。
若是姜洵快要死了,他会让季恒为自己陪葬吗?他当然不会,他只会担心自己走后季恒一个人过不好,于是想方设法为季恒打点好一切。他临终之前,会更心疼季恒而不知自己。
反观陛下,却丝毫没有这意思。
陛下根本看不到他的处境,也不考虑自己百年之后,他季俨该怎么活下去,反倒让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