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招被拨空,剑刺破桌上胆瓶,碎瓷崩裂,案上事物哐啷震倒,刃尖已入木三分。
解碧天身形一动,俯身贴着他的耳叹息,语调几乎算得上怜惜:“他本就该是已死之人,奉大人自欺欺人,要到何时?”
奉仞猛然一怔,随剑风惊掠起的一沓文书,霎时漫屋狂飞,自他的眼前吹过,字迹密密麻麻,一瞬之间,皆纷乱地刻入脑海。
在白纸的间隙之中,解碧天按住奉仞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另一只手将吕西薄的头颅提高,奉仞对上一双黑得幽惨黯然的眼。
死去的人灵魂也会离开,如今,那如空洞枯木的头颅,看起来竟有点陌生而遥远了。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此世之外传来:“吕西薄应在半年之前为天子寻找灵药,途中遭遇仇杀身亡,悬于城门。”
康元二十三年六月。
帝京生七宗杀人案,年轻的奉仞奉命追查真凶,因恃才傲物、过于自负,没听取吕西薄的意见,只与两个断金卫潜入流焰塔,现了金栗与许淮,得知了窃金背后官官勾结的真相。
当夜他们误中陷阱,腿脚皆受暗器所伤,又没有外援可以传递消息,更危急的是,金栗神智疯癫,竟在流焰塔之中做了火药,想要在帝京的市井内引燃爆炸。
引火索缠在许淮脖颈,金栗狂笑乱舞,在仇恨中举起烛火。
无法奔前夺下,来不及放出消息,没有其他改变的余地,只有维系着一条命和数百条命的选择,必须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能有任何犹豫。
没有转机出现。
奉仞举起弩箭,最终射穿了金栗与许淮的喉口。
一分不差。
康元二十三年七月。
金栗之案引天子雷霆之怒,可惜,他死不足惜,不过是朝野间几只蛀虫咬过的草芥,余味索然,陛下所震怒的是云贵妃宠溺的侄子、太学最有天资的学生,许淮死在这个案子之中。
与奉仞同去的两个断金卫不见踪影,吕西薄顶替了当夜流焰塔生的事情,保下奉仞,他官职功过在身,才能够承担住此事罪责。天子本就开始忌惮这只自底下逐渐爬高、亲手养出的鹰犬,借此事将其责问,迫其卸任。
云贵妃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天子便派他去苦寒的北原寻找灵药,将功补过。
断金司不可无人统领,奉仞暂为代指挥使,吕西薄临行前嘱托诸事,奉仞不受。
世事无常,善恶无报。你要追求己道,就要孑然独行;我宁可你灭绝人欲,也不要你心有良知。
吕西薄叹息,孤骑而去。
康元二十三年八月。
北原传来急报,吕西薄遭江湖仇寇围剿,死于城外,被人悬示于城门之上。
奉仞三天三夜不曾闭目,策马至北原,时帝京八月夏水碧绿,北原八月乱雪飞寒。
世族冰镇荔枝为食,北人树皮草根皆吞。
天灾凶险之地,盘踞诸多亡命恶徒,吕西薄这些年来树敌无数,仇家遍地,许多人要他的命,许多人要喝他的血。自天灾始,吕西薄掌管断金司三十年,为天子刃,一贯冷血无情,不问善恶。
一颗令人憎恨的头颅悬于城头,三日无人敢去取下。
荒凉白雪,覆满他蓬头乱,眉眼结霜,血与灰斑驳地黏在脸上,早已凝固了,看不出死前的神情。那是奉仞第一次如此刻骨地现,人死了,也是分贵贱的,有的人以数不尽的金玉陪葬,有的人只能以曝尸荒野落幕。
吕西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连祖籍也不可追溯,奉仞算是他唯一的学生,最后也是他来收殓吕西薄的头颅。
吕西薄活着时,有一日说,如果我死了,你不必寻找缘故与杀人者,我死,就有人会跳出仇恨得到了解脱,我不希望你再度身陷这个圈中。他自认为自己不无辜,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他是奉仞尊敬的师长之一,也不妨碍他是个刽子手。于是奉仞到底没有报仇,只是仔细擦拭干净他的头颅,与灰黑的眼对视许久,同尸身一起埋葬。
康元二十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