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漫进厨房的窗,将不锈钢灶台、洗净的珐琅锅、以及林夏微微弓起的脊背,都镀上了一层油画般柔和而静谧的暖橘色。
他手中的刀刃落在砧板上,只出沉闷而节制的笃笃轻响,每一次起落都带着刻意放缓的韵律——南风在书房睡着了,眉眼间还凝着近日伏案的淡淡倦意。
他不愿有任何突兀的声响,惊扰那片好不容易降临的、疲惫后的安宁。灶上的砂锅盖子被热气顶得微微起伏,出极轻的“噗噗”声,菌菇与鸡肉交融的醇厚香气,在寂静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弥漫、缠绕,织成一张温暖无形的网。
“咔哒。”
门锁传来一声被小心翼翼控制到极致的轻响,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林夏后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下意识回头。门缝里,先探进来的是郭安那张带着风尘仆仆痕迹、却依旧眼神亮堂的脸。长途驾驶的倦意藏在他微深的眼眶里,但嘴角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却像破开乌云的阳光,鲜活不减。
“嘘——”林夏的反应快过思绪,食指已竖在唇边,眉头轻蹙,用气流送出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轻点。”
郭安瞬间意会,脸上那大大咧咧的笑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淡了些,转而换上一种做贼似的机警。他整个人以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灵巧,像只惯于夜间潜行的大猫,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又反手将门扉严丝合缝地掩上,隔绝了室外渐起的晚风。
“你怎么来了?”林夏这才压低嗓音问道,目光里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交织,“大理那边……项目不顺?”
“哪能啊,顺得很,就是想回来透口气,看看你们。”郭安也学着他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沙,带着旅途颠簸后的粗糙质感,却更显得真实。他目光扫过林夏身上那件沾了点油星的浅色围裙,扫过料理台上几样配色清爽、刀工匀净的小菜,最后落回好友脸上,那种回到熟悉港湾的松弛感,便从微微舒展开的肩膀透了出来。“先去了你家,林姨说你在这儿。我就……顺腿多走了这几步。”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穿过一条寻常的走廊。
“回来处理点事,”他接着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直率,但因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滑稽的郑重,“今晚就赖你这儿了,收留一下,林老板。”
林夏这才注意到,郭安那件看似随意的麂皮夹克领口旁,一点银光微闪——是那枚小小的、造型憨拙的猴子胸针。金属边缘已有了经过摩挲后的温润光泽,猴子咧开的笑容却依旧清晰灵动。那是南风带回的小礼物,说她觉得这猴子的机灵狡黠劲儿像他。没想到,他竟一直戴着,从苍山洱海的风花雪月,带回了这间充满食物暖香的厨房。
心头某处坚硬的角落,悄然松动,化开一丝温热的暖流。林夏嘴角牵起一个很淡的弧度,那里面混着无可奈何,也掺着“果然如此”的了然与暖意。他冲郭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客厅。“小点声,”他又用气音补了一句,目光朝书房方向微微一瞥,“南风最近睡得浅。自己找地方,汤快好了。”
郭安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点点头,果真踮起脚尖,熟门熟路地蹭过地板,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卸”进客厅那张厚重的旧沙里,没出什么恼人的声响。
厨房重归它原有的宁静节奏,只有砂锅持续着温柔的低吟。林夏转回身,继续处理手边洗净的青菜,水流开得很小,哗哗声细碎如春雨。窗外的暮色,又沉静地、无可挽回地,浓郁了一分。
食物的暖香,像最温柔的手指,轻轻搔着南风的梦境边缘,将她从浅淡的睡意中唤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眼,循着那诱人的气息与暖黄的光线走向客厅。当目光触及沙上多出的那个、以一种近乎霸占姿态瘫着的熟悉身影时,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果然来了”的熟稔暖意,如初绽的荷瓣,徐徐漾开眼角眉梢。
“郭安?”她开口,声音里还残留着初醒的微哑,笑意却已清亮,“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恰在此时,林夏端着那锅热气蒸腾的汤从厨房走出,一眼先看到南风,眉宇间那因为专注烹饪而略显冷硬的线条,瞬间冰雪消融,化为春水般的柔和。“醒了?正好,过来吃饭。”他的声音是不加掩饰的温存。随即,他头也没回,朝厨房方向偏了偏下巴,声调恢复了平日的简洁干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郭安,别装死了,过来端菜盛饭。”
“诶——”郭安拖长了调子,慢吞吞地从沙里把自己“拔”出来,故作哀怨地摇头晃脑,那痞气的笑容却牢牢挂在脸上,“听听,听听这区别对待。兄弟我千里奔袭,突袭探望,不先来个热情拥抱,不问问我饥寒交迫,直接抓了做苦力。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他嘴上唱着荒腔走板的戏,脚下却利落地朝厨房走去,经过南风身边时,不忘冲她飞快地眨了下左眼,闪过一丝顽童般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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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清泉滴落在石上。她走到餐桌边坐下,木质椅面还带着日光的余温。林夏很自然地将一碗晶莹饱满、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饭放在她面前,自己则在她左侧紧挨着坐下,肩膀挨着肩膀,是一种无声的亲近。郭安端着两盘翠绿油亮的炒时蔬出来,稳稳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大喇喇地在两人对面落座,瞬间完成了这个温暖三角的构图。
“嫂子,”他拿起筷子,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汇报一下,我今晚就住这儿了。”
“好啊,”南风温声应道,同时很自然地给林夏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菜,“客房一直收拾着,一会儿让林夏给你换床新晒过的床单,被子也蓬松。”
郭安嘴里嚼着饭含糊应着,目光无意间掠过南风低头时微微散开的棉质衣领。脖颈侧面,一点淡若樱瓣的暧昧红痕,在暖黄灯光下若隐若现。他眉头倏地一挑,眼里瞬间掠过捕猎者现有趣踪迹般的促狭精光,视线立刻转向正专心致志为南风剔除鱼刺的林夏,嘴角咧开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笑容。
“咳,”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那什么……哥,嫂子,我提前严肃报备一下啊。我这个人,睡着了就跟昏迷似的,雷劈不动,炮轰不醒,自带顶级物理隔音屏障。”他刻意顿了顿,笑容里的意味深长几乎要满溢出来,“所以呢,晚上你们完全自由,该干嘛干嘛,就当这屋子里压根没我这个人,昂?千万别有心理负担。”
话音落下,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南风先是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耳根以肉眼可见的度“腾”地染上薄红,她略带嗔怪地瞪了郭安一眼,那眼神没什么威力,反倒像浸润了春水的桃花,随即忍不住低下头,肩膀轻轻颤动,笑了出来。林夏手上那精细的挑刺动作骤然顿住,他抬起眼,看向郭安,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皮痒了”的警告,可他自己那原本白皙的耳廓,却也迅晕开了一层可疑的淡红,将他强装的镇定出卖得淋漓尽致。
“吃饭。”林夏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低沉微哑,把剔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的鱼肉放进南风碗里。只是那动作,似乎比方才更轻柔、更专注了几分,仿佛在完成某种郑重的仪式。暖黄的灯光如蜜糖般流淌下来,笼罩着餐桌,将三人的身影柔和地融在一处,食物的热气与玩笑过后那微妙而亲昵的余韵袅袅缠绕,升腾起满满当当、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
“什么要紧的事,还值得你专门从大理跑回来一趟?”南风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随口问道,打破了那点小小的暧昧静谧。
郭安放下汤碗,神色里掺进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凝练,语气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松快:“为沙溪那边的事。现在不是搞旅游开升级嘛,政府新出了一套‘区域旅游总体规划’,风向很明确,重点扶持一批能深度体现‘在地文化’基因的高品质、差异化文旅项目。”
他稍微坐直了些,手指在光滑的桌沿无意识地轻轻叩点,带着思考的节奏:“我盘算着,是不是趁这股东风,回去把我那点子念想给落地了。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客栈,得是走‘高端精品民宿’路线的——设计上要最大程度融合、甚至活化白族老民居的原始骨架与神韵,但内部体验和服务标准,得直接对标那些隐世型的顶级度假酒店,做真正的‘沉浸式文化深度体验’。”
林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你想做‘品牌溢价’和‘文化附加值’?”
“对头。”郭安点头,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现在市场同质化严重,红海一片,就得做有灵魂、有辨识度的东西。政策文件里提到了‘民宿集群展规划’和‘传统村落活化利用’,对符合导向的设计改造、经营模式创新、在地社区共建,都有具体的配套扶持和简化审批倾向。我想回来再实地摸一遍,看看具体的地块条件,也把‘合规性审批’的流程门道、‘政策扶持细则’的实操空间,都探探清楚。”他笑了笑,那点子痞气又溜了回来,“说白了,就是回来抢这波政策红利的风口,顺便嘛……蹭顿家里的热乎饭,看看我哥我嫂子。”
南风听懂了七八分,温声道:“这是正经大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说。”
林夏没再多问,只淡淡说了句:“先吃饭。明天我陪你去现场看看。”
暖黄的灯光下,话题从带着专业壁垒的术语,悄然滑回熨帖肠胃的日常温暖,餐桌上依旧弥漫着食物香气与亲密陪伴所带来的、令人安心的质感。
晚饭后,碗碟洗净,沥干,归入碗柜各自的位置,厨房里只余下水汽蒸腾后洁净微润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洗洁精清香。林夏看了眼两手空空、真像是“顺路过来歇个脚”的郭安,转身去了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常住的房间。
不多时,他抱着一套叠得方正整齐、质地柔软的浅灰色棉质睡衣,和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散着阳光味道的床品,径直去了二楼客房。铺床单,套枕套,拉平被角,将睡衣妥帖地放在床头柜上,动作熟练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灯光从他侧上方洒落,勾勒出他微微低头时专注的侧影,那是一种居家的、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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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下楼时,客厅已是另一番生动光景。郭安半点没拿自己当外人,正大喇喇地半瘫在客厅中央那张厚重的沙袋上——那是南风偶尔用来做轻度核心训练或躺着看书的。他长手长脚舒展开,几乎占据了沙袋的全部“领土”,姿态慵懒得像只终于占领了最佳晒太阳位置的暹罗猫,连每一根头丝都透着“此间主人”的惬意。而南风则与他隔着一小段舒适的距离,在低矮的茶桌前席地而坐,背靠着两个蓬松的软垫,手中握着一杯袅袅冒着热气的桂花红茶,橙黄温暖的灯光为她垂落的几缕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边。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空气里流淌着饭后特有的、令人骨头酥的松弛感。
林夏擦着手走过来,目光先是习惯性地、迅地投向茶桌前的南风,确认她神色舒缓,眉眼安然,才转向沙袋上那个“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