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晚那看似洒脱的自嘲,却被孙廷萧精准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熟稔与亲昵。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念晚,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蛊惑般的磁性“晚儿,这些年,你总是躲着我。一会儿说自己是和离过的妇人,配不上我这前途无量的骁骑将军;一会儿又说怕影响我的名声,不愿旁人说三道四。可如今我瞧着,你心里,分明还是在意得很嘛。”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念晚尘封已久的心门。
她那张总是挂着慵懒与妩媚笑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彻,一如十年前那个在银州军营,为他包扎伤口的医女。
她想开口反驳,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一句话便让成熟妩媚的苏院判破了功,孙廷萧心情大好。
他又扭过头,看向那个还在挥舞着小拳头、气鼓鼓的赫连明婕,脸上的笑容变得宠溺起来“你,还有玉澍那个丫头,如今看来,我是两个都甩不掉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可别一天到晚吃飞醋,把我的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
赫连明婕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一亮。
她停止了挥舞拳头的动作,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要是真的能把玉澍郡主从安禄山那个大胖子手里救出来,让她不用嫁到北边去,我只会夸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才不会吃醋呢!”
在她单纯的世界里,只要能让那个可怜的郡主脱离苦海,让她留在自己崇拜的萧哥哥身边,就是天大的好事。
搞定了这个小的,孙廷萧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看好戏的始作俑者——鹿清彤。
他走到她面前,带着一丝无奈,又带着一丝欣赏,笑道“状元娘子,好算计,好口才。既然你都帮我总结得如此精辟了,那就算我这‘梯队建设’,做得还算不错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好奇地问道“对了,‘梯队建设’……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鹿清彤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副“你竟然忘了”的无辜表情,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自己写的啊。你呈给兵部和圣人的,那份关于西南之战的总结文书里,不就用了这个词来形容新老兵士的更替与培养么?我当时瞧着,觉得这词儿用得还挺形象生动的……”
她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声音,幽幽地瞥了他一眼,补充道“谁知道您孙大将军,不光是练兵打仗要讲‘梯队’,连……连招惹姑娘,也讲究个梯队建设啊……”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是又酸又怨,偏偏又带着一丝调侃的俏皮。
孙廷萧听完,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哈哈大笑。
这笑声驱散了屋里所有的沉闷与尴尬,只剩下三个女人或羞、或嗔、或无奈的目光,和那依旧在窗外呼啸的、属于骊山冬夜的凛冽寒风。
笑声过后,孙廷萧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环视着面前的三位女子,目光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玩笑归玩笑,说正事。”他沉声道,“如今,你们若是信我,这次郡主的事,我一定能给她一个妥善的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继续说道“至于安禄山……哼,从长安到幽州,一路千里迢迢。这么长的路,足够我们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了。”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其中蕴含的杀伐之气,却让在场的女人们都心中一凛。
她们知道,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将军,一旦动了真格,将会是何等的可怕。
孙廷萧没有理会她们各异的神情,径直开始布置任务,那语气,又恢复了他在军中号施令时的果决与从容。
“圣人既然把送亲正使这个差事交到了我手上,许多事情,自然就好办了。”他转向鹿清彤,说道“清彤,明日一早,你就以我这个送亲正使下属的名义,跟着晚儿,名正言顺地去探望郡主。什么法子都好,务必要劝导她重新开始吃饭吃药,先把身子养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比我更会讲。”
他又看向苏念晚,嘴角勾起一抹得计的笑容“等郡主的身子稍有好转,我便会立刻上奏圣人,就说你苏念晚医术高明,医治郡主得力,对我接下来护送郡主远嫁幽州一事至关重要。以此为由,请旨将你暂调入我骁骑军中,充任随行医官,跟着我们大队人马,一同北上。”
苏念晚听完他的计划,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看着孙廷萧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又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
“好你个孙廷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让你抓着机会了……”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命与妥协,“之前变着法子要我去你军中,都被我躲了过去。没想到这次,倒是躲不掉了……”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此事。
“……好吧。”
翌日清晨,天光才将将染亮东方的山脊,鹿清彤便已收拾停当。
她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衣裙,披上红披风,衬得她本就清丽的容颜愈温润雅致,又略施薄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十足。
临出门前,她拿起孙廷萧昨夜交予她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却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与苏念晚会合时,赫连明婕也兴冲冲地跟了来,吵着闹着非要一道去。
孙廷萧竟也爽快地准了,只是临行前,他看着打扮得英姿飒爽的赫连明婕和素雅清丽的鹿清彤,下了一个颇为古怪的命令,让她们务必都回去再拾掇拾掇,要打扮得“顶级漂亮”再出门。
于是,当三人最终一同出现在玉澍郡主居住的院落前时,便成了骊山行宫清晨里一道最惹眼的风景。
鹿清彤依旧是那身湖绿长裙,却在间多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苏念晚换下了刻板的医官袍服,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合身长裙,将她成熟丰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妩媚动人;而赫连明婕则更是张扬,一身火红色的胡服,腰间系着金丝绦,衬着她青春娇艳的脸庞,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郡主的院落门口,迎接她们的并非寻常的娇弱侍女,而是几个身段挺拔、目光锐利的年轻女子。
她们虽也面容姣好,但行走之间步履稳健,气息沉凝,一看便是练家子。
三人走进院中,更是看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擦拭得锃亮的长剑与骑弓一应俱全。
赫连明婕忍不住小声惊叹,而鹿清彤与苏念晚则相视一笑。
这位在理论上算是她们共同“情敌”的玉澍郡主,她的居所,竟好似一座防备森严的龙潭虎穴,这倒是让她们对这位郡主的性情,又多了几分新的认识。
在侍女的引领下,三人穿过庭院,进入了郡主的卧房。
与外面那副尚武刚健的气派截然不同,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玉澍郡主正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床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
她没有梳妆,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那张曾经明艳飞扬的脸庞,此刻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灰败与暗沉。
听到有人进来,她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空洞,毫无神采,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再也引不起她半分的兴趣。
这是鹿清彤第二次见到玉澍郡主。
上一次,还是两个多月前,在骁骑军招募书吏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