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本该是钱塘城内最热闹的时候,今日却空无一人。暗红的城门徐徐打开,暗示着何昼等人在城中的一无所获。黄铜门钉闪着斜阳最后一点余晖,风雨欲来,在城郊的林子上空掀起一股澎湃的绿浪,直扑在何昼脸上。
时间一点点流走,他心里为崔娘子捏一把汗。距离崔至臻失踪已经过了叁个时辰,如果劫匪真的带人出了城,现在早已逃之夭夭,找回的希望很小。何昼自然不敢将真实想法告诉李昀,只能垂首立在一旁,他在等待李昀的命令。
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找还是不找?何昼暗暗揣测圣人的心意,隐隐为崔娘子的命运担忧。
“找。”李昀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波澜,“你兵分叁路去找,沿途旅舍驿站、周边乡镇皆不可放过,另派两队人马往宣州和湖州去,若匪徒与走私案有关,南下已无路可退,极有可能在此二地落脚。”
“臣遵旨。”何昼恭敬回道。
正要离开,但李昀的话还没说完:“另外,钱塘刺史和县令何在?”圣人侧过脸,面上神色如常,眼睛却是死的,看得他心下慌乱,城门迎风,城墙之上的何昼却刺痒痒出了一脖子汗,“朕的人在城内不声不响丢了,还没来得及找他们算账。”
何昼现在才意识到,若崔娘子真的没了,他们这些随驾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恍恍惚惚地,他问出一句心里话:“圣人,若找不到呢?”
周遭寂静,何昼在骇人的沉默中回神,惊慌失措地跪下。他在地方待得太久,钱塘治水时有父亲相佐,丰州大营中有谢雍相护,在为人处事上向来不必顾忌太多,如今重回中央,却忘了拧紧心里那根弦。正要告罪,他听到李昀的声音。
“找不到她,朕永不回京。”
何昼直到上路还在回想圣人的话。李昀让他写的奏折他已收好,待回朝便会呈入两仪殿,可北境走私一案恐怕不会就此结束,因为钱塘一行牵扯出了京中万稚珪和万昭等人。
万稚珪任平准令,执掌供官市易之事,天下货物进出京都都应先禀明他再有行动,这样一个人若与走私犯相勾结,贪污腐败,中饱私囊,其中的利润不会是小数。再说万昭这人更麻烦,无论他是否参与其中,若其父或其家族旁枝被治罪,殃及池鱼也未可知;他隶属千金卫,在李文烨麾下做事,这一封奏折不只是弹劾万稚珪,更是让何昼与大皇子和其背后的辛氏结下恶缘。
如此想着,一行人越走越远,天色完全暗下来,何昼扯扯嘴角,心道圣人真是盘算得仔细,要他归顺李文诚不够,还要斩断他的后路,让他只能紧紧依靠二皇子这棵大树。
郊外人迹罕至,夜幕笼罩下更令人心生寒意,黑魆魆里仿佛藏着不干净的东西,这一带太阳落山后或有狼出没,一行人点亮火把,用橘黄暖光在浓雾里破开一道口子。
朝林子里走得越深,崔至臻生还的可能就越小,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整个钱塘城都锁了,百姓被勒令不许出门,守城士兵忙得人仰马翻,挨家挨户搜查盘问,现在他们的人已经追到宣、湖两州。圣人的口谕,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此大的阵仗,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觉得圣人疯了。
月亮高高升起,坠在墨纸似的天幕上,像陈旧模糊的半枚铜钱,倒使这万籁俱寂的四周不那么可怕了。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掉了下来,何昼原以为是树叶,可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泠泠的响声,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月光下凝了一层霜似的土路上,静静躺着一支蝴蝶簪子。
何昼睁大眼睛,慌忙抬手示意队伍停止,举起火把朝旁边的槐树探去,借光看到离地面两丈高的树枝上,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女孩。火光仅能照亮她镶珍珠的绣花鞋和污浊的裙裾,女孩弯下身子,黑雾里浮现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呈现出过度惊吓之后的憔悴,而那双眼睛却仿佛被何昼的到来点亮了,毫无疑问是这簪子的主人。
何昼大喜过望,这不就是在瑞林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崔娘子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压在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来。
“崔娘子,可算找到你了!臣等这就救您下来!”
崔至臻眼眶泛红,半日未饮水,她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何大人……”
“正是在下。崔娘子快随咱们回去吧,圣人在等您。”何昼忙不迭点头,提起圣人,语气更加急迫,作势要将崔至臻从树上接下来。崔至臻害怕地朝后缩,这动作叫何昼一愣。
她摇摇头,眼神带着歉意,语气却坚定:“圣人在何处?”
“圣人正守在城门口,盼娘子归来。”
短短一句话,让崔至臻的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绑匪将她从半路抛下后,至臻是抱着迫不及待的心情要回去找他的,可她身上有伤,除了后背的创口之外,手臂和双腿也有大大小小的擦伤,行走间止不住的疼。太阳落山之前,她已经有脱水的征兆,于是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树,躲避夜间出没的豺狼虎豹。枯坐了两个时辰,以至于远方出现点点星火时,她除了心跳加快,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
昼看树上的人艰难地眨眨眼睛,将涌出的那一点泪意咽回去,刚才那张僵硬的脸泛起哽咽的潮红。她这样子慢慢与那日客栈台阶上生动的小娘子重合起来,当时她那种直白的快乐很容易让人想象到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站在她身前的是怎样一个男人,必定是富足、平和且饱含温情的,无忧无虑的脸此时奄奄一息,饶是何昼也止不住心底的落寞。
再开口时,何昼捕捉到她压抑的颤抖:“请大人遣人拿着这支簪子回去,告诉圣人我在这里等他。给他看簪子就行,他……他认得的……”
“娘子你……”
“何大人,拜托您了。”她在晚风里坐了太久,似乎还隐隐约约淋过一场雨,现下连眼皮抬起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却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前,很虔诚地嘱托何昼,请他一定把她的话带到钱塘城。至臻有一种执拗的信念,如果李昀知道她在这里,一定会用比飞还快的速度来带她回家,尽管她疼得快昏死过去,但她就是知道的,他的疼不比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