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档子事,瑞林客栈是绝不可再住下去了,御驾移到了县令府。
县令府在山水崇林之间,北屋被挪给圣人居住,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戒备森严,府中奴仆和闲杂人等均不可进入。离北屋最近的东厢设有厨灶,厢内灯火通明,几个大夫围坐在一口药壶前检查火候,壶中淡黄色药汁微微沸腾,春桃站在一旁,微躬身子盯着他们煎药。
她闻着酸涩的苦味,心疼起崔至臻脆弱的肠胃。鱼腥草润肺,黄连消炎止咳,金银花利妇科,文火煎煮好之后用纱网过滤,取出清汁服用。她端着药行走在迂回曲折的长廊上,畅通无阻地进入北院,一路上碰到几队巡逻的侍卫,都尊称她“春桃姑姑”,她已是圣人面前的熟人。
雨歇后凉风习习,远山翻出鱼肚白,光摇粉红烟云,晨曦已经到来,这场祸事终于慢慢止戈,半日而已,春桃却觉得如同过了数载一般。晃神的一瞬,春桃冷不丁在拐角撞上相对而行的医女,不慎打落托盘中的药盅,泼了一身,她“哎呀”一声,医女一脸诧异,问道:“没事吧?”
她顾不得衣服上的濡湿,忙捡起地上的碗,里面的药已是一滴也不剩。春桃忙得脚不沾地,选药、煎药不可假他人之手,从客栈送来的物品衣物也需一一清点,虽嘱托医女照顾至臻,但到底挂念她身上的伤,药一好,便马不停蹄地回北院了。眼下药洒了,是先回去看至臻,还是返回东厢再煎一副,春桃心里乱成一团,喃喃道:“没事。我得赶紧回去煮药。”
医女抓住她的手腕,说道,“姑姑别忙,娘子睡了。圣人担心喝了药睡不安稳,吩咐等娘子醒了再用。我正打算去告诉您呢。”说罢看到春桃衣服上的褐色水迹,从袖中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都是我不好,走得太急了……快看看您伤着了吗?”
春桃木木地摇头:“没烫着……”然后无知无觉地淌了一脸泪。
医女几年来一直照看崔至臻的体虚之症,此番随驾南巡,因此懂得一点春桃的心思。她扶着春桃凭栏而坐,安慰道:“娘子的身体我心中有数,多是皮外伤,背上的伤处最严重,已敷好膏药。我时刻照看着,不会出甚么差错,你且放心。”
“大人,我只是觉得我家娘子实在可怜。若是老天长眼,就该让她一生平安顺遂……”
医女和煦地笑笑,一面帮她擦泪,一面感慨道:“娘子已然好多了,不论谁内里的亏损,长久珍稀之药进补,总会好转的。更何况圣人何等心疼她,你我都看得见。”
“大人是什么意思?”
“崔娘子长伴圣人左右,至今未产子么……”
“这倒是,”回忆之前船上发生的乌龙,春桃低声道:“我以为是有什么顾忌……”
医女讳莫如深:“其实圣人私下问过我……有时候真是人活的久了,什么新鲜事都能遇到。”
春桃以为是关于子嗣的事,想起至臻稚嫩的面孔,怅然道:“我家娘子还小呢,哪里生的了孩子。”
春桃的母亲是李昀母家王氏的仆人,她儿时在王府见过女人产子的惨状,先是痛上几个时辰,能熬过这一关,磨难才刚刚开始。浑身的力气都往下半身使,听她们惨烈的嘶吼,高耸的肚皮似快要裂开了,平时花一样娇艳矜持的女人,在产房中大敞着腿,下面一个血口,袖珍的地方要扯出一个孩子,粪尿血液和羊水染了一床,想想都觉得胆寒。婴儿降世,是要先在母亲身上钻一个血洞的。
“圣人哪里舍得。”
“就是舍不得啊。”医女倚在栏杆上,手撑着脸,有点羡慕的样子,望着园林中央盛满荷花的池塘,十足江南别致,“民间女子生产,幸而得生者,十之有五;婴儿先天孱弱、或有残疾者,则又占其半。实在是件凶险的事。”
“大人,怎么能将娘子与普通的妇人相比,便是宫中的娘娘,有哪个能比得上娘子的福气。”春桃觉得不太吉利。
“姑姑,我是将娘子从那么瘦弱的时候养起来的,那时她根本就是纸糊的人,风吹一吹都病,那张小脸儿大概……”医女张开五根手指,轻声道,“就这么大吧。”她抬眼看向春桃,“我也疼爱着至臻,您不用担心这一点。”
医女笑起来,那张富有智慧的脸便显现出几根细纹,像太极宫朱墙上的裂缝,是她与深宫女子共处多年的印证。金银窝里的人爱生些富贵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像锦绣包裹的蜜糖,再甜再美,寂寞的虫子也往里爬。她们久久地等不来垂爱,于是渴望孩子。医女年轻时见证过叁位皇子的出生,其中不乏凶险的处境,但她惊讶地发现,女人会很快忘记生产的疼痛,她们望着孩子的脸,美化了他带给她们泼天的疼痛。
“医女大人,您不知我多想与圣人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医女印象最深的是淑妃说这话时痴痴的脸。
“春桃姑姑,我说这话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因为至臻,我与您多有交际,觉得您是个好人,与您话一话家常罢了。”医女的一只手还握着春桃的手臂,“我在掖庭住了很多年,见过许多女子的辛秘,那些高贵的女人,阖宫的娘
娘啊、先帝留下的老人啊……我越与她们相处,越觉得她们是像尾巴一样的人物,被圣人、叁位皇子殿下、还有那些进出两仪殿的大人们远远抛在后头。”
医女想,女人会为男人忍让到什么地步呢,目前还看不出结果;男人会纵容女人到什么地步呢,显然是十分有限。
“后来我想得更多,发现自己可怜错了人。原来我、春桃姑姑你、产子的妇人们,还有至臻,我们都是一样的,没甚么分别。”
“大人,你这是……”春桃看着医女微微发亮的眼睛,紧张地向前凑了凑。
“不过遇到件新鲜事。娘子体魄日益强健,圣人召见了我。”
春桃好奇,问道:“圣人吩咐了您什么?”
“那天啊,我记得应是两年前……”
天盛十八年夏天,两仪殿内,医女坐在李昀下首,端起一杯茶。她盯着书房中央巨大的冰鉴,心中默默盘算圣人的用意,耳畔仿佛还回响着刚才圣人的话。
“医女可知世上是否有可避孕且于身体无弊的药?”
她酝酿片刻,斟酌地问道:“请问圣人,这药是用在……”
李昀伏在案前,明黄奏折堆积成山,他笔耕不辍,连朱砂染红了袖口都未察觉,百忙之中抬首分给医女一个眼神:“您说过的,至臻身体不宜有孕。”
啊,是这样啊。
医女吹开茶沫,饮下一口。叁伏天这口热茶不知不觉烧到心里,滋滋啦啦地响。茶杯搁下,青花瓷不轻不重地撞在紫檀桌面上,李昀又看她一眼,带着点奇怪。
“回圣人,若要避孕有效,难免用刺激的药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损害的……”
听完这话,李昀扔下笔,放松地靠在圈椅里,半阖着眼睛,似在沉思。
半晌,他托着下巴问道:“那男子呢?”
常德喜正在为医女续茶,二人闻之皆是一愣。
“可有使男子避孕的药物?”
“这……宫中未有过先例。可若真有,也难做到百利而无一害。”
“是么,”李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您还是先试试吧。我理解您的顾虑,是药叁分毒。至臻调养身体的药,还望您多费心。”
春桃怔怔,问道:“您是说,圣人用药两年了?”
“嗯。”
“真是新鲜事。”
远处有人在唤春桃,闲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