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煊繁盛之至,但这笔“赔金”还是远远出了京师所能承担的限度。国库被清空,宫内的金银珍宝、连宗庙器具都被一起充数;官家抄了一批“贪官污吏”,连内官与勾栏瓦舍的乐妓的私财也被充公;最后官家颁下诏书,要求民间百姓“借出”金银——也只凑齐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赔金。
黎纲守城原本颇有成效,左师道等援军也纷纷赶到,但因着官家昏庸畏惧、朝廷腐败糜烂、官员内斗不休,这城竟然越守越乱,谈判竟然越谈越险!
最后官家还在其他官员的怂恿下,将二人撤职,借以讨好于枭军。
昏庸懦弱之至,连百姓都能看出谁是谁非。
三日之前,太学生、低微士子、数万名百姓群集于大内皇宫前,要求惩治贼官、复用黎纲与左师道,民情激愤,在宫门外打死了一名传信的内官,吓得官家赶紧将二人官复原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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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大片结霜的淤泥,便是当日活活打死内官所遗下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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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不知这血迹的来源,也不知道这短短一月以来,这座天子之城中生了多少可笑可悲可叹的纷扰。
钩心斗角的宫廷政斗、复杂诡谲的两国战局,他并不知情。哪怕知情,以他浅薄的见识、单纯的思考,或许也并不能理解。
他只知道啸哥说过,魁原不能失。
这样浅显的道理,连庸碌无知的张三李四都知道。贵为一国之主的官家、统御万民的朝廷、满腹经纶的官员们……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李肆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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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瑟瑟的深夜里,他惶然地回到了龙卫军的营寨。军士们都被调往各城门守御,营中也是一片空荡死寂。
小院里一片漆黑,他以为婆婆歇下了,院门想必已经锁上,便想提声唤醒婆婆。
还未开口,寒风啪地一下吹开了单薄的木门,重重地击打在门后。
李肆身躯一抖!
院内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草檐半塌,椅凳颓倒,扫帚、柴刀等器具都散乱一地,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赶紧冲进了院里,急急撞开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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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同样一片凌乱。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只见屋内桌椅翻倒,被褥、钱财、衣物、一些常用的生活物具,全都不见踪迹。
婆婆也不见了,床榻边的地上有零星几滴漆黑的痕迹。
李肆扑跪在地,用手一捻,再细细一闻,闻见了隐约的血腥气息。
“婆婆……婆婆!”
李肆双手颤抖,灯笼坠在地上,翻倒一旁,熄灭了光亮。他摸黑冲出门去,又慌乱地去了他与二叔那间侧屋,也是同样凌乱模样,不见婆婆的踪影。
李肆急得快要疯掉,一边唤着婆婆一边冲出屋外。如他狂乱的心境一般,狂风突然大作,将他髻衣袄也都吹得凌乱不堪。
他踩中院里一块杂物,跌摔在地,霎时置身于冰冷彻骨的黑暗之中,又将失去亲人的惊惶将他笼罩,恍惚间又见到漆黑的四面棺材板向他围拢而来……
在那熟悉的昏沉与黑暗中,他却突然听到激烈的心跳声,听见自己曾经依稀的暴吼声。
不,他不愿意,即便或许要失去婆婆,即便或许要失去啸哥,他也不愿意再回到冰冷的黑暗里……
即便再多的痛苦与煎熬,即便要承受再难以承受的失去,他也绝不再忘记那些温暖的情感,绝不再做回一块无情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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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回屋内,将灯笼扶起,重新点燃,又使劲抹擦了自己脏污的脸,将凌乱髻重新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