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以单膝跪在地上,静默片刻后道:“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之后甚至都没敢看他一眼,扶着他腿侧的手心中亦冒出了冷汗。
然而褚云羲就那样坐着不动,什么都没说。
她不由攥紧了褚云羲的衣袍,正待开口解释,却忽听他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为了什么?是他们强迫你……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留下?”
虞庆瑶听到他的问话,心间更是酸楚,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强撑着精神道:“……就算他们没有要求,我也没法再留下……我不知应该再怎样面对你……也不知应该怎样面对死去的家人……”
“然后呢?”他抬头望着虞庆瑶,“就这样跟着他们远走高飞?去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地方?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话好似给了虞庆瑶猛然一击,使得她的眼神越加慌乱。
“我不知道……”她变了脸色,忽而站起身来。褚云羲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盯着她道:“如果只是想离开,为什么他们还会将我引上船来?不是应该默不作声地带着你消失在人海间吗?”
“只是我舍不得就这样走了!”她强忍着眼泪,嘴唇亦在发抖,“我不忍心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
“那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他一撑座位猛地站起,摇晃着身子将她用力搂住。虞庆瑶小小的身体在他的臂膀间显得格外轻飘,本是僵硬着仿佛冰石,继而却又柔软如云,只是无力地伏在他肩前。
他捧着虞庆瑶的脸颊,让她正视着自己,悲声道:“虞庆瑶,你是怪罪我爹爹与嬢嬢所做的事情是吗?可那一切我又怎会知晓?那个时候,你刚刚出生,我也只是不经事的幼童!”
“可死去的那么多人,全是我的至亲……”她绝望地看着褚云羲,泪水再度弥漫,“陛下,如果换了是你,你还能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还是像以前那样,欢欢喜喜地与我在一起吗?这些天来,无论白天黑夜,我只要一想到你,脑海里便又总会浮现那一排灵位,还有上面真真切切的名字。我不会恨你,可是你要我忘记了所知道的一切,又怎能做到?!”
褚云羲的身子一阵阵发冷,尽管虞庆瑶还在他的怀抱中,可是他分明感觉到自己与她之间已经相隔甚远。
虞庆瑶抬手覆上他的脸颊,“小时候我在太清宫不辞而别,令你难过了很多年。可幸运的是,我后来终于又找回了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他再难抑制心头的悲伤,将虞庆瑶紧紧拥住,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可才唤了一声“虞庆瑶”,却已哽咽地无法再往下说。
虞庆瑶抬起头来,抵住他的眉心,亦能感知到他强忍许久却终于落下的泪。
“以后……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她揽着他的颈,以温热的唇舌度上去,和着微咸的眼泪,萦绕在他的唇间。
他只觉心痛如死,用尽全力地抱住虞庆瑶,不想让她远离一分。她的呼吸越发沉缓,每一次亲吻,都伴随着眼泪的流淌。
“陛下,亲亲我。”虞庆瑶将他抵在船篷一侧,颤抖着眼睫,祈求道。
褚云羲望了她一眼,随后闭上双目噙住了她的唇,一次复一次的不忍离去。可就在最为难舍之时,却觉后脑处一阵刺痛,他惊愕地睁开双眼,却被虞庆瑶紧紧拥着腰背而无法动弹。
“虞庆瑶,你干什么?”他抓着她的肩膀,吃力问道。
她含着眼泪吻了他的唇,哀伤道:“从今以后,再不要认出我。”
褚云羲心头一惊,还待追问,可随之而来的晕眩使他很快无力地跌坐了下去。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虞庆瑶再一次用力地抱住他。
随后,船舱门口的帘子忽而掀起,刺目的阳光斜斜射进。
河面上的风卷袭而来,虞庆瑶起身走到那一方白亮之间,回过头最后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悲伤。
帘子复而重重垂下,船舱内又是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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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梦漫长而又压抑。
他离着虞庆瑶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纱帘,可任由他在那一端如何呼唤,她只是站在苍茫的白雾间,好似从未听到他的声音。
船只在碧绿的水草中航行,倾天的水浪无声涌来,虞庆瑶的背影时远时近,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浪潮卷走。而他却只能躺在阴暗的船舱中,朝着她拼命呼喊。
终于,他苏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刻,便觉手心好似有一物搁着。
其时他的神智还有些混沌,只是凭着直觉攥紧了手中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望去。
那一双墨线银丝绣出的小燕还在柳枝间凝眸对望,碧青朱红鹅黄深紫,四色鲜艳流苏簌簌落落地垂了下来。
她将双燕荷包还给了他。
褚云羲的呼吸为之一停,继而彻底清醒过来。他竟不及持起手杖,就已撑着船篷里侧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船舱。
穿透水雾的白光映入眼帘,空余他一人的船只已不知漂流到了何处,眼前只是渺茫河水,汩汩滔滔。
远处飞鸟掠过低云,发出一声尖利而又缭绕的啼鸣,渐渐消失不见。
他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已到了船头顶端,再无处可去。
手中还紧握着她留下的荷包,心却好似成了空白。
不知何处传来了遥远的呼喊声,“九殿下!九殿下……”是曹经义带着众人循迹追来,正神色慌张地在对岸拼命奔跑。
然而褚云羲却只怔然望着不断流逝的河水,没有丝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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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曹经义等人好不容易止住了船只的行速,将褚云羲接上岸去之后,见他还是木然无语,便知大事不好。
碍于周围还有人在,曹经义只是严词命令手下内侍们皆不准将今日所遇之事泄露半分。那些内侍们之前被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后来出了荒庙又不见了褚云羲,早已是吓得魂飞天外,就算曹经义不说,也自然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于是一个个纷纷应诺,只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回大内。
曹经义将褚云羲送回了大内,回到凝和宫后,他本想着此时周围无人,应该能问出些端倪。可褚云羲却还是怔怔坐在窗前,竟依旧不发一言,只是手中紧攥着荷包。
曹经义又连问了几遍,见他神情木然,不禁吓得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您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惊吓?好歹回个话……再这样下去,奴婢只能去找太医来救命了!”
说罢,又连连叩首,转而起身要往外走。
“回来……”褚云羲这才哑声开口。曹经义惊喜万分,奔回他身边哀声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就与奴婢说说吧,这样闷在心里可怎么办才好?”
他眼神空茫,过了许久,才道:“虞庆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