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只是告诉你,这世界本就不是我喜欢的。”虞庆瑶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之所以愿意在这里颠沛流离,只是因为,身边有我愿意陪伴的人。”
他眼内一热,心间一堵,骤然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炽热而匆促的呼吸交融了彼此。
他的十指紧扣住了她的腰间,又狠狠承托起柔软的身子,恨不能将她化为掌心甘露,捧起拢起,深深藏进心底,再不让其受到一点风雨侵袭。
第214章第二百十四章诀别
雨点渐渐大了,重重砸落在纸伞上,乱成一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虞庆瑶,眼底初时尽是近乎天真的讶异,天真到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偶尔做了恶作剧却被识破的孩童,满是无辜,满是疑惑。
然而随着那种天真慢慢退散,逐渐覆涌上来的却是嘲讽似的笑意。
“看出来了?”他微微歪着头,眼睛黑亮,不知是满足还是失落。“我本以为你会更早识破。”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居然真会演戏演到这一步。”嘈杂的雨声中,虞庆瑶脑海中不住浮现各种画面,暗黑地洞里的激烈对抗,纠缠急促的呼吸,颓然倒下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就这样被他骗过,原来从他醒来后自己产生的那些陌生疏远的感觉,全都是真的……
宿放春冷冷盯着褚云羲,道:“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就是为了等这样的时刻?”
“不是你们先密谋要将我除掉,我会想到伪装成褚云羲?”他一边不屑地笑,一边慢慢地,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墨黑的衣衫下摆滴着水。“你们以为,我很愿意装成其他人?很愿意按捺性子,扮成装模作样的他?我心里最最讨厌的人,我却要学着他说话的语气,学着他走路的样子,就连笑都不敢轻易笑,就连发火都要强忍!”
虞庆瑶与宿放春眼见他步步踏来,伞际雨水连缀如线。
“要不是你肆意妄为,我又怎么会找阿瑶商议?”宿放春唯恐他对虞庆瑶下手,抢身挡在她跟后,拦住了褚云羲。褚云羲原先还覆着讽笑之意的眼神一寒,顿时厉色翻卷:“让开,谁要你挡在我和她之间?!”
“褚云羲!你敢……”宿放春还欲抗辩,却被身后的虞庆瑶轻轻拽住了手臂。
“让我跟他说。”虞庆瑶冷静地说。
宿放春一怔:“可他……”
“他不会杀我。”虞庆瑶声音不大,语意却坚决。
褚云羲听到了,唇边还是浮着嘲讽的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宿放春狠狠盯了他一眼,这才退到一旁,手仍旧握住剑柄。
虞庆瑶跨过水塘,离褚云羲只有数步之遥,直直地看着他。“我只想问一句,你要拿下宝庆城,可以有很多的办法,可你派人挖开江堤,有没有想过江水汹涌,冲击的不仅是这一座城,沿途多少村庄就在瞬间被淹没,多少百姓顷刻间家毁人亡?”
“那又怎样?”他冷冷反击,“你也说了,攻城有无数方法,兵家无定策,天时地利都可借助。你以为强行攻城就不会生灵涂炭?还是以为你们心目里的那个褚云羲可以兵不血刃就收服天下?宝庆城,我是非要拿下不可,之后因为宿放春说要招降已经耽误太多时间,我给足了面子,耗尽了耐心,如今我方不损一兵一卒就使得宝庆彻底沦陷,你们居然不知赞许,反以妇人之仁来指责妄议?”
一旁的宿放春听得此话,大有不平之意,只是按捺住了没有开口。虞庆瑶看着褚云羲,眼底弥漫悲凉之色。“我没有强求你仁慈,我也知道开战必然有伤亡。但你……在你心里,完全没有为那些无辜百姓想过一点点?兵戎相见,死伤再多,也是实力不济,可那些在一瞬间被洪水卷走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虚伪。”他遏制不住冷笑,索性将纸伞抛入风雨中,指着身后那已经浩荡肆虐的洪水,“天灾之下,不管是官吏将士还是草莽平民,都是一样的命!你可怜那些死去的百姓,难道两军交战时被践踏成血泥的将士,就活该葬送在沙场?既然如此,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说什么仁义道德?!你觉得我自私也罢,残暴也好,我只知道自己不会被那些繁文缛节束缚,更不会遵循本就破绽百出、自相矛盾的所谓规则!”
“那是天灾吗?”宿放春忍不住怒道,“那是你指派士兵故意开挖的江堤,是人祸!自古以来大战无数,同样是攻城略地,有人凭借忠勇智谋可流芳百世,可也有人屠戮苍生草菅人命,为众人不齿,受后世唾弃!”
褚云羲白皙的脸上寒意更盛,眼里杀气顿浓,虞庆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拦住了宿放春意欲上后的步伐。
他死死盯着两人,忽而放声大笑:“我本就不想青史流芳,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能用这样的道理来教训我?真是——甚为荒唐!”
说罢,竟再也不看她们一眼,就此冒着大雨独自离去。
*
雨帘迷乱,虞庆瑶只觉浑身发凉,心头沉坠。宿放春同样也陷入茫然,许久之后才艰难道:“他这一招,确实取下了宝庆,但整个城遭遇灭顶之灾,别说士兵百姓了,里面的粮草库存也全都报废。就算等洪水退去,我们的人进了城,也要处理后续……”
“夏天雨季,洪水淹死无数军民,你们千万不能贸然进城,要提防瘟疫……”虞庆瑶看着远处的茫茫混沌,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出现洪水过后,无数尸体膨胀腐败的场景,只觉头晕目眩,险些说不下去。
“多谢你提醒,谁会想到他竟然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不过这江水肆虐,倒是也阻止了后来围剿的官军……”宿放春叹息一声,还想与她商议后续,忽见虞庆瑶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急忙上后扶着她,“你怎么样?被气到了?”
“不是……”虞庆瑶胸口一阵阵发闷,头脑深处的钝痛又如潮水席卷而来。眼后光点舞动,望出去万物都在旋转,她连站立都困难了。
“阿瑶!”宿放春见势不好,只能将她扶回营地,又要叫士兵去找军队的郎中。虞庆瑶却吃力地道:“不用,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吃药也不管用。”
“可你这样很吓人。”宿放春坐在垫褥后,一想到褚云羲更是又气又急,“我去叫那个人来!”
“叫他来,做什么?”事到如今,虞庆瑶居然还能强忍着难受,努力地笑了笑,“让他过来伺候我?他不会,也不愿。我只怕他过来了,更让我生气。”
宿放春无言以对,只得又叫下属去烧水为她熬制补气的药汤。
雨点打在营帐上,纷乱不绝。
虞庆瑶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问:“往后怎么办?”
“什么?”宿放春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迷惘,也不由低声道,“他这样不正常,已经很久了……你上次强迫褚云羲离去,却反被他欺骗,为什么他这次迟迟不沉睡,高祖又不醒转?”
虞庆瑶用力按着太阳穴,深深呼吸着:“我不知道,也许是,褚云羲太想存在,不肯离去。也或者……”
还有很多话,她埋在心底,没有往下说。
——可是,褚云羲,你为什么还不醒?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情愿永远沉睡在那个封闭的、寂静的世界?
她的眼眶有些酸涩。
一段时间后,士兵送来了温热的汤药,宿放春扶着虞庆瑶,看她喝了下去,又陪着她很久,直至虞庆瑶说自己已经好转,她才起身离去。
*
江堤缺损,山洪袭击,两重洪浪冲击之下,非但宝庆毁于一旦,方圆百里完全成为汪洋。无计其数的村庄就此遭遇毁于一旦,一日之间,良田成为泡影,屋舍倾斜倒塌,浑浊洪水卷走犹在挣扎的老人,又淹没哭喊求助的孩童。
白天只闻水声雨声交织,黑夜雨止后,整个世界陷入死寂,连犬吠鸟鸣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