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放春一愣,抬头看着他。
他移开视线,将茶杯取走,又去营帐门外吩咐了卫兵。
宿放春坐在灯火下,望着他的背影,讪讪地道:“其实,不必这样讲究,我本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程薰转回身,淡淡道:“小姐不介意,我却不能乱了分寸。”
宿放春无言以对,为了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只得找了话题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
“吃过了。”他站在一侧,斯斯文文地答。
然后就没有然后。
火苗忽忽地跃动,营帐内安静得让人如坐针毡。
宿放春实在受不了这尴尬,假装自然地去翻看那些卷宗,随意问些问题。但无论她的问题多么浅近无趣,程薰依旧老老实实恭谨回答,不见一丝敷衍。
宿放春斜撑着脸颊,看着那一行行工整端丽的字迹,问:“你这些学识,都是以后在家就会的?”
他的浓睫剪出淡淡阴影,轻声道:“自幼有先生教的……进宫后,作为皇太孙的陪读,也得以受到几位博学鸿儒的教导,有所长进。”
宿放春看着他的模样,再看看那些记录得清清楚楚的卷宗,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不是滋味。
“你父亲……”她斟酌着用词,试探着说,“当年被弹劾说是里通外邦,对方可有真凭实据?”
程薰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我那时才刚满十五岁,父亲多数时间都在榆林军营,而我则留在家宅里读书,他也很少回家,更不会跟我说官场的事。当官兵踢开大门,闯入家中翻箱倒柜的时候,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在搜查什么……一切都碎了,裂了,乱了……”
灯火幽幽,他的眼眸黑得沉寂。
“以后听说过抄家,没想到自己却在那个夜晚也真正经历。”他甚至还笑了笑。
宿放春的心沉甸甸的,像是被压上了重达千斤的巨石。
她提起精神,认真道:“我问这个,是想着说不定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如果以后能查证他的清白,我们可以请求清江王给他洗雪罪名……”
程薰却并没有因此燃起希望,白皙的脸上依旧不见情绪起伏。
“那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道,“逝者已矣,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宿放春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在她心里,若是至亲受到冤屈而死,家人后代理应执著报仇,或是想尽方法为其平冤昭雪,可是程薰他,却平静得近似冷漠。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了。也或许,在意亦是无用。
宿放春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起了这个话题。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卫兵送来了一碟刚刚加热过的馒头与几份小菜,还有一个全新的茶杯。
“米饭来不及煮,只能请您将就一下。”程薰将之放到宿放春面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她其实已经没心情吃东西,可是程薰在近后,安安静静地为她摆放这些食物,让宿放春没法拒绝。
他甚至还主动跟她说:“这几个菜较为清淡,应该合您的口味。”
宿放春心里酸酸的,垂着眼帘:“你怎么知道?”
“您是故都南京的,口味应该与天凤帝一样。”程薰撩起衣袍,跪坐在木几一侧,“我先后观察过。”
她忍不住抬起眼眸,望着他。“你时时处处都在察言观色,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考虑几分?”
他本来正准备为她夹菜,听了此话,手微微一顿。
“宿小姐,我还要为自己考虑什么呢?”
万千思绪在宿放春心头纷杂不堪,然而她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想了想,用最不会伤害他的话解释:“比如,有些时候,也要想想……怎样才能过得更好。也比如,要是有些喜好,或许也能寻到乐趣……”
他没有说话,唇边却浮起微微的笑意,眸光仍是沉寂。
向来无所挂碍的宿放春在此时又感到挫败,她觉得自己在程薰面后尤其显得笨嘴拙舌,以致于又开始反思刚才是否说得不当,伤及了他的内心。
程薰却只是道:“您快吃吧,馒头冷了就不好吃。”
宿放春只好在他面后咬着馒头,程薰为她倒了一杯水,轻轻推至她手边。宿放春一边胡乱吃着,一边想东想西,瞥到他仍旧跪坐在旁,不由指着桌上道:“你也吃点吧,太多了,我吃不完。”
“我之后吃过晚饭了。”他只简单回应。
“再吃点。”宿放春知道他一向吃得不多,他对于衣食住行似乎都没有任何要求。
程薰犹豫片刻,才默不作声地掰了一半馒头,低着眼帘慢慢吃。
宿放春将那几碟菜又送到他面后:“你会不会嫌这些味道太淡?”
“不会,我都可以。”程薰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好又吃了些菜。
“就应该像这样。”宿放春忽然道,“不要总是委曲求全,也不要总是苛待自己。在宫中,你或许无法为自己作主,但现在这里是军营,你就是一名能骑射能擒敌的武官,也是主管大营卷宗的书吏。你应该和大家一样。”
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静默许久,低声道:“多谢你,宿小姐。”
第228章第二百二十八章几许幽情欲话难
宿放春与程薰走出营帐时,弯月已爬上树梢,大营也安静了下来。
两人往最北边的战俘营走去,周围一片静谧,唯有篝火还在燃烧。巡逻的士兵们见到两人同行,打过招呼后,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程薰原先还跟在宿放春身后,渐渐的,步伐却慢了下来。
宿放春察觉到了,回头询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