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就不信眼前的年轻人乃是开国皇帝褚云羲,然而为何此人身上携带的刀鞘与慈圣塔中长刀上的纹饰如此匹配,甚至他就连那刀柄上遗失的凤凰坠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向来沉静的褚廷秀再度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心中有无数话语翻卷纠结,最终只化为惊愕又无奈的慨叹,“你怎么可能是高祖?!”
程薰始终紧锁双眉看着这一切,当即上前一步,低声向褚廷秀道:“殿下,这两人言辞荒诞,我恐怕他们是有意要扰乱局势,您不可轻信。”
“但是他怎会有那刀鞘……”褚廷秀一时无法解释,忽又听褚云羲道:“如你还不信,可与我去一趟济南保国公府。我当年四位得力干将之中,如今只剩余开还在人世。我到底是不是天凤帝,见了余开便可当面验证。”
“保国公余开?”褚廷秀一省,不禁道,“我原本也正是要去往济南找他!”
虞庆瑶忍不住道:“那不就成了吗?不管你现在到底怎么想,他的身份到了保国公府就可知道真假!”
褚廷秀还有所犹豫,褚云羲冷冷道:“若我们存心欺骗,又何必要与你去济南一趟?实不相瞒,即便没有遇到你们,我本就是要去济南的。至于你们愿不愿跟着去,那就悉听尊便了。”
说罢,也不再多说一句,只是取回了那暗金龙纹刀鞘,又以青缎一裹,顾自穿过船舱,走到船尾独坐其中。
虞庆瑶见褚廷秀犹豫不决,且程薰更是对两人满是怀疑,便道:“你们好好商议一下,这船什么时候靠岸?我们还得赶路去济南呢!”
程薰瞥了她一眼,转身撑着竹篙。“前面不远应该就有码头,可以换乘马车去济南。”
虞庆瑶道:“那好,皇太孙可以好好考虑一下,陛下应该没那么多耐心再解释。”
说罢,便也穿过船舱,去了船尾,坐到了褚云羲旁边。
褚廷秀紧蹙双眉,转望向渺渺河流,那河水翻涌起伏,恰似他思绪沉浮。程薰低声道:“殿下,真要让他们一起跟着去保国公府?”
褚廷秀静默片刻,沉声道:“霁风,这事情太过离奇。他所说的一切,或许真的要去往保国公府,见了余国公才能核实真假。”
程薰听罢,眉间郁色未减,但又不好再多言一句,只得一撑竹篙,船只顺流而下。
*
萧萧风飒,水面寒意迷濛,船只行过处,波纹荡荡,圈圈漾开。
船尾间,一袭沉香道袍的褚云羲静默而坐,目光所及的远方,天云灰白,烟霭濛濛,与那晃漾水光相融交汇。
一切都如空寂梦境,变幻难测又迷离朦胧。
虞庆瑶斜斜坐在另一侧,撑着下颔望着流逝的河水,忽而问道:“陛下刚才说到那柄长刀上曾经挂着一枚凤凰坠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褚云羲闻言一怔,打量了她一眼。“怎么问起这个来?”
“没什么,有点好奇而已。”虞庆瑶顿了顿,笑了一下,“因为听您说到那个坠子色如桃花,觉得与您以及嗜血的长刀不太相配。”
褚云羲眼神一沉,不悦地侧过脸去。
虞庆瑶看了看他,试探问:“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他似乎不愿说起此事,眉宇间郁色萦绕,怫然道,“已经丢失了,我不想再说。”
虞庆瑶只得应了一声,褚云羲看着水面波纹,忽而问:“你……你说自己不是棠婕妤,那你原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鼓起勇气道:“我们想跟着您,或者其他人。返回大同不是两三天的事,您要是还让我们跟着他,万一他路上又犯病……”
“别说了!陛下已经恢复意识,他又不可能总那样!”宿宗钰强行严厉了神色,盯着那人,“你也是最初跟着我们杀了钟燧逃到大同的,怎么就这样不顾大局?”
周围士兵见宿宗钰愠怒,不由纷纷站起身,那人本来还有所顾忌,当此情形不禁也气愤难当:“正因为我当初选择跟着你们反叛了总兵,我才忍不下去!甘副将是我的上司,他对您也忠心不二,却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们千辛万苦抢回了延绥,最后却自乱阵脚毁于一旦!您现在还要我们跟着他回大同,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脸面该放在哪里?”
“你!现在什么时候,不要讲这些伤人的话,有什么先上路再说!”宿宗钰攥紧手中剑,压低了声音。
然而那人身边的一群士兵却接二连三叫起来:“宿将军,我们不怕死,更不怕和瓦剌人打仗,但我们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人刀下!”“对,甘副将死得冤枉,我亲眼见他被一刀刺穿了身子……您能保证陛下他这一路上再也不犯病吗?”
群情激愤之下,宿宗钰又气又急,单彪也帮着安抚,却无济于事。
谁都不愿再与褚云羲同行。
宿宗钰心里憋屈,他怎能不恨不悔,可他如今统领着这支残部,又如何能意气用事?吵闹声中,他愤然将剑刺入地面,怒吼道:“他是陛下,也是他带着我们将延绥从瓦剌军手中硬生生夺回来的!后来的事,我没法再评判,我还能怎样做?!是不是要在这里也自相残杀起来?”
单彪眼见如此,急忙大声道:“诸位别吵了!再这样下去,瓦剌追兵又赶来,我们还有多少兵力能跟他们厮杀?!”
虞庆瑶心急如焚,挤进人群:“小公爷,你们先走,我……”
话音未落,却听得后方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回身看了一眼,立即后退数步,紧接着,原先还在吵嚷抗争的将士们,纷纷避开至两边。
虞庆瑶转过身,看着原先独自沉默着坐在远处的褚云羲,一步一步走到了近前。
他还是无悲无怒,腰间还悬着那柄暗金色的刀。
各种异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或恐惧,或嫌恶,或窥伺,但他仿佛没看到一样。
他只是朝着宿宗钰,平静地道:“你们走吧。”
宿宗钰愕然:“什么?那你……”
“我,会留下来,杀敌。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将士们神色各异,宿宗钰却道:“你什么意思?不跟着我们走了?”
褚云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此时才环视那群满面尘土的将士,原本已经毫无感情的眼睛里,慢慢涌上寒凉悲色。
“延绥得而复失,死伤无数,甘副将无辜枉死,都是我的错。”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就在人群之前,面朝着延绥城的方向,双膝下跪,一言不发地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