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木野的存在,是我无边黑暗中唯一确凿的微弱却固执的光亮。
他那时候还看不见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他能无比敏锐地感觉到我的恐惧。
当我突然在某条街道中间僵住,脸色煞白;当我猛地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钻进某条小巷或者跑向神社的方向时,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会害怕地哭闹。
他只是用他带着些许凉意的手,用力地回握住我,迈开他那双还不算有力的腿,拼命地跟着我一起跑。
直到跑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通常是某个香火寥落的神社角落,或者某棵有着巨大树洞的古树背后,他才会停下来。
气喘吁吁地踮起脚,用他那洗得白的袖子,笨拙地擦拭我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用带着喘息的声音安慰我:“哥哥,不怕。木野在。”
后来,生了那场意外。
他在老家庭院的石阶上摔了一跤,后脑勺磕了一下,流了不少血,昏迷了好几天,在医院住了很久。
那段时间,我守在病床前,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比被任何妖怪追赶都要害怕。
我害怕连这唯一的光,也要被夺走。
他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依赖,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然后,在某天傍晚,他看着病房窗外盘旋着的一只低等级的小妖,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问:“哥哥,那个趴在窗台上像黑色雾气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我至今无法确切地判断,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从那一刻起,他纯净的世界也被迫向我所在的这个混乱、危险的另一边敞开,他也要开始承受这份与生俱来的,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沉重负担,分担我的恐惧和孤独。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慰藉也在我心底滋生——我们不再是各自孤独的个体,面对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
我们成了共享同一个巨大秘密的共犯,是彼此唯一能够理解、能够倾诉的对象。
“哥哥,那个趴在窗台上的东西是什么?它好像在看着我们。”
“哥哥,我们快跑!后面有个三条腿流着口水的东西追来了!”
“哥哥,它好像没有恶意。你看,它只是在角落里哭,是不是迷路了?”
我们一起被形态各异的妖怪追得在八原的山林里狼狈逃窜,汗水浸湿了廉价的衣衫,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我们一起挤在亲戚家那间狭窄散着霉味的储藏室里,借着门缝透进的一丝微光,因为白天看到的某个极其狰狞可怕的东西而紧紧靠在一起,瑟瑟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我们也一起,因为偷偷将食物分给某个饥饿的精怪,或者帮助某个迷路的低等付丧神找到回家的路,而分享着秘密的喜悦和成就感。
我们像两株浮萍,辗转于一个个挂着冷漠或嫌弃表情的亲戚屋檐下。
餐桌上永远不够分的食物,需要计算着谁多吃了一口;衣柜里永远是别人穿剩下,不合身也不暖和的旧衣服;还有那些刻意压低,却总能清晰地钻进耳朵里的“拖油瓶”、“怪胎”、“不吉利”的低语……
这些冰冷的现实,构成了我们灰暗而压抑的童年底色。
但无论环境多么艰难,人情多么淡薄,只要我回过头,看到木野那双带着点怯生生却始终映着我身影的暖褐色眼睛。
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我就觉得,胸腔里仿佛又能生出一股力气,让我还能咬着牙坚持下去。
我是哥哥,我必须变得坚强,必须成为他的盾牌,必须成为他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可靠的依靠。
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子。
直到命运的轨迹再次转向,我们遇到了藤原塔子阿姨和滋叔叔。
那是一种我们从未体验过的毫无保留的温暖。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不再是临时借住的房间,而是洒满阳光的卧室。
餐桌上总是有美味可口的饭菜,塔子阿姨总是温柔地让我们“多吃点”;衣柜里有了合身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新衣服;滋叔叔会耐心地教我们功课,陪我们下棋,用他宽厚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