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骂错什么,让他继续。”
“……是。”
“……是。”
“学成文武艺,报与家国帝王,那都是圣贤书上的鬼话!屁话!……后生,你不该入仕为官。江湖上的豪侠,自由放肆,快意恩仇,善恶分明,黑白泾渭,何等淋漓痛快!童话一般!……入了公门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入了仕便全改了!改得面目全非,奇形怪状,再不复当初!……”
蓬头垢面,囚锁加身,破风箱般的肺脏费劲地鼓动,血色脏污的独臂筋疲力尽地支撑着冰冷的地面,粗重狼藉地喘息。
“展大人,你清高啊,你了不起啊!生逢贵人,平步青云,即正四品的乌纱帽,直接作了包相的利剑。我们多少人一辈子呕心沥血,到老到死都爬不到这个高度!妒红多少双眼!……一旦你踏错一步,敢沾染一丁点儿灰色腌臜,立刻被抓住把柄狠狠地撕咬下去,千万双脚把你践踏成烂泥,万劫不复!……”
笑,凄惨狼藉,宦海浮沉半生,大道透彻。跪在法理惩戒的大堂中央,身心俱死,神魂俱碎,万念俱灰。
过来人对后来人讲。
“纵然步步谨慎,神明圣人般严格律己,泯灭掉一切凡俗人性、湮灭掉一切物欲肉欲情欲,没有行差踏错。你头顶隐天蔽日的大树也已经垂垂老朽了,在老青天百年后,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骆某人好几分?……”
“我,刘大人,胡大人,江大人……所有我们这帮子,你眼中的魑魅魍魉贪官污吏蝇营狗苟,我们走过的、你所不耻的路,你最终都会跟着走上。”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粉身碎骨。”
“而就过往几十年的世事经验来看,脊梁骨抗不住重锤击打,凡有脑子的,最后都会选择生路。”
浑浊叹息。
“展大人。”
“后生。”
“展昭。”
“你该庄严牺牲在及仙重案,被我们害死了才对。早早地死了,至少初心未改过,留了副干净身。”
这仿佛是个悲剧枭雄,所做一切不过是顺大势而为,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而已。
不发展拐卖黑产暴利金山,拿外地给及仙本地输血,就得如其他地区的官场一般,搜刮本地的民脂民膏,草菅本地民生。用以维持衙门的开支运转,迎来送往,往上孝敬讨好权臣,打点朝廷的六部三司。
骆江宁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恶混账。
这个宝元年间的旧昔状元,执掌一地的父母官,甚至可称得上是个良善、责任心很重的好官员。
在其位谋其政,无论如何都不肯草菅自己治区内的民生,八年的任期,兢兢业业,把贫瘠腐烂的县子变成了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天府之国、真正意义上的人间仙境。名副其实的及仙。
他还拨款学院,助学贫寒学子,送出了很多家境窘迫的秀才,给他们金榜题名的机会,助他们入仕,登庙堂之高。
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贫寒出身,知道贫寒卑贱的读书人往上爬有多么不容易。
挺好的一个人。
挺悲剧,挺无奈的一个人才。
我几乎要融入乌泱泱观审的民众人群,随波逐流,义愤填膺,理解他,与他共情了。
如果我师傅李青峰没有尸骨无存地人间蒸发的话。
如果当年在陈州做捕快、在西南做捕快,没有亲身接触过,那些被拐子在睡梦中用石灰粉烧瞎了眼睛,抢走孩子的农村家庭的话。
……
拐子来乡下收小孩,乡下小孩便宜,半两银子就能买个小女孩,比头小猪猡更便宜。五两银子就能买个小男孩,稍贵一些。
有些家庭生孩子多,六七个小孩,太多的嘴吃饭,养活不过来,跑跑闹闹的又聒噪。随便卖掉一两个,也不心疼,换取半年的银钱收入,就当减轻负担了。
有些家庭小孩少,就那么一两个,不舍得卖。草芥贱民,不舍得卖也由不得你,深更半夜,翻进篱笆里去,轻轻地撬开门闩,蒙着面巾的拐子在熟睡中的父母眼睛上撒一把石灰粉,小孩直接抱走。父母睁开眼睛就烧瞎了。
那些年我还年轻,还没现今麻木不仁,百毒不侵。于是老长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
梦里全是那些求我们的父母。
烧瞎了眼睛,跌跌撞撞从偏僻的农村爬进城里,一路上不知道怎么爬过来、撞过来的,膝盖上、小腿上、手掌里,通通血肉模糊。衣衫褴褛,脏污的土渍砂石与活人的皮肉混杂镶嵌在一起。
到我们衙门口就跪下,不停地磕头,哀嚎。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通常都是两口子扶持着一起来的,一跪就能跪许久,四五个时辰不动,再暴晒的酷暑太阳搁那烤着,晒成干儿了,晒晕了,他们都不走。
衙门的师爷嫌有碍观瞻,让我们拎着杀威棍过去,把他们赶走。他们抱着我们的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撒手。对着我们苦苦哀求,头磕到地上,磕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他们求我们说。
不知道多少对烧瞎了眼睛的盲人父母来来去去,千篇一律地如此求我们说。
孩子没了,眼睛也烧瞎了,烧瞎了眼睛的人在乡下是种不了地,活不下去的,很快也会荒草似的枯萎死去。
那时年轻气盛,热血蓬勃,跟着其他几个同样胸怀正义的年轻战友,一起组织了支小队伍,瞒着衙门上层,秘密追踪抓捕境内的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