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站起来:“那鸽子呢?鸽子都炖好了。”
张姐看了一眼灶台上的砂锅。砂锅里,鸽子汤炖得奶白,香气飘出来。
她咬了咬牙。
“鸽子……”她顿了顿,“鸽子给红梅吧。就当可怜她的。”
小峰看看老刘,老刘看看小峰。两人都明白,张姐嘴硬心软。
“行。”小峰说,“那我们现在端?”
“端!”张姐挥手,“你们先端着走,我跟红梅打声招呼。”
老刘和小峰小雅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带来的鸡、牛肉、青菜、豆腐,一样样从灶台、案板上取下,默不作声的,重新装回那些熟悉的篮子里。
张姐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干,走到卧室门口。
她正要推门,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大娘的声音,压得很低:
“……红梅,这钱你必须收。这里面有五千块,是我给小年的。英子大了,我就不给英子了。你不要磨蹭,再磨蹭一会,你姐回来看见,又不高兴了。我故意把她支开的。”
老人的私心,有时候是明目张胆的,像一碗水端不平,洒出来的那部分,总得有个去处。给孙子,那是天经地义,给外姓的孙女,便成了需要解释的“不给了”。
停了一下,又说:
“其实你姐那个人,心不坏,就是命苦。她男人跑了,三个儿子要养,种地、卖菜,天天累得跟什么似的。我能不知道?可我帮不了。救急不救穷。三个儿子在潘集念技校,路远,学费还贵,她自己得挣。你让她月月还二百五,是应该的。得让她知道,钱难挣。”
世上所有的心不坏,翻译过来都是你别计较;所有的命苦,潜台词都是你得帮我。
红梅的声音很轻:“我知道。但这钱我不能收。”
“你得收!”大娘的声音急了,“这是我和你大伯攒的。你大伯生病这些年,看病花了不少,这钱是以前常松给我们的,刨去看病的,还剩这些。我一直没动,给他攒着。我也没给常莹。你姐那不是一天的事,得让她自食其力。”
这话听着是理,底下却沉着做母亲的一碗凉透了的偏心——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再苦也得自己熬成粥;儿子(哪怕是侄儿)是收进来的谷,一粒金黄的都不能少。
红梅不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红梅轻轻的呼吸声。那叠钱躺在红布上,像一片晒干了的、皱巴巴的叶子。
它从一棵老树的根茎里艰难地输送上来,如今要落到另一根新生的枝桠上。这其中的养分与偏心,爱与亏欠,又哪里是收与不收能说清的?
张姐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把推开门。
门撞在墙上,咚的一声。
屋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大娘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正要往红梅怀里塞。红梅推着,手挡在中间。
那红布包悬在半空,像一颗陈旧却依然滚烫的心,在两个女人的推拒间,烫着彼此的手,也照见彼此难言的处境。
张姐走过去,脸上堆着笑,笑得很夸张:
“红梅呀!这钱你得收!”
她从大娘手里拿过红布包,动作很快,大娘还没反应过来,布包已经到了她手里。
“这可是你婆婆——哦不,大婆婆——给大孙子的!”张姐把布包塞进小年的包被里,塞得严严实实,“是给孩子的,不是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做主不收?”
张姐这手‘乾坤大挪移’,玩得不是武功,是人情世故的截胡——钱进了孩子兜,理站了她这边,憋屈留给了所有人。
她转头对大娘笑:“大娘,您坐,您坐。我呀,就是来看看红梅。本想着今天家里没人,你家这侄子又不会做饭,我就过来帮帮忙。现在来人了,也不需要我了,我就走了。”
红梅说:“张姐,这都饭点了,往哪走?就在这吃吧。”
张姐把手摆得像风扇叶子:“不了不了!我回我自己家!吃一口我自家的清静饭去!走了啊!”
她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红梅一眼。脸上的笑没了,只剩下气。她哼了一声,走了。
热心肠的人脾气,就像高压锅喷气——看着吓人,闻着还挺香,起码证明里面炖的是真材实料。
卧室里安静下来。
大娘看着红梅,红梅看着大娘。
过了一会儿,大娘小声说:“这春兰,脾气怎么这么冲。”
红梅没接话。
大娘的目光落到小年脸上。孩子睡得沉,小脸粉扑扑的,睫毛长,鼻梁挺。
她伸出手,想摸,又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