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四十一章花含春意苦分别
开春之后,天色愈发湛青,日光透过浮云遍洒城池,万物皆被晕染金芒浅辉。那一日和风送暖,柳条抽新,南京城外护龙河上水波熠熠,往来行人正沐着这大好春光,却见远远地行来了一队浩荡人马。
最前面织锦旗幡飞扬生色,英武禁卫骑高头大马压阵于后,中间四匹墨黑骏马曳着一辆马车,攒丝金莲为顶,栏槛镂玉盘花,煞是华贵庄严。城楼上的武官早已望到,率领守城士卒整装急促迎上,一声令下,便迅疾分列两旁。鼓声擂动数响,众百姓知晓此是皇家队仗,也都伏地跪拜,无人再敢抬头。
虞庆瑶已不是第一次感受这种肃穆气氛,放眼望去,原先还熙熙攘攘的南京街道如今乌压压一片没有尽头,皆是匍匐在地的老少男女。看着这样的场景,她却不觉得行在路中间的车马有多威风,蹙着眉望着这众多百姓,不由想到,若是自己所要寻找的父亲也在其中,岂不是擦肩而过却无缘相认?
这一列队伍穿过外城城门,自御街一径朝北,过朱雀门之后便进了内城。在前一天褚云羲就曾跟虞庆瑶说过,因为队伍返回大内途中不得再任意停留或者改道,故此他不能将她送至褚廷秀府,但已事先派人送信回京通知了五哥。果然,在进入内城后不久,便有一名褚廷秀府的属官带着两名黄门内侍恭恭敬敬站在御街之侧,望到马队临近,便躬身行礼。
“褚廷秀特遣下官来恭迎广宁王返回南京,稍后王爷便会入宫与殿下相聚。”
马车略微减缓了行速,褚云羲在车内道:“替我答谢五哥,一切顺利,请他放心。”
那属官连连点头,此时曹经义悄悄对虞庆瑶道:“是时候走了。”她本来就一直望着马车,听到此言,攥着手往斜侧紧走几步,朝后退出马队,躬身行礼道:“殿下既已安全抵京,虞庆瑶回褚廷秀府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哒哒的马蹄声中,只听到他应道:“好。”
禁卫军从她身前经过,马队还在继续往前,褚云羲所乘坐的马车亦没有停留。她本该随着那名属官躬身静立,可眼看马车越来越远,虞庆瑶望着那车影,想到车中的那个人,忍不住又泪汪汪地道了声:“殿下保重。”
褚云羲坐在车内,隐约听见了这一声。这四个字听起来似乎再平常不过,可她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不舍、不安,却又强行压制着,不让那离愁别绪再加蔓延。他的手都已不由自主地抬起,想要推开窗子,可是指尖触及那微冷木棂时,才陡然一惊,继而深出一口气,背倚着座椅阖上了双目。
他何尝不明白虞庆瑶的心情,自己虽在她面前保证会去看她,但对于虞庆瑶来说,高耸的宣德城楼便可将她牢牢阻在外面,皇宫在她心中只怕是难以想象的森严肃穆。他此番一入大内,或许明日便可寻找借口出来,或许还要再等上几天,而虞庆瑶却毫无办法也毫无预期,只能在褚廷秀府默默等待。
昨日在驿馆度过最后一夜时,虞庆瑶曾悄悄来找他。可也没进屋子,只隔着窗户跟他说了些话。东拉西扯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说到了踏雪小猫。他知道她心里烦闷,不舍得分别,为了哄她高兴,说会买只小白猫送给她。她却恹恹道:“不要小猫,我又没养过,照顾不来,万一跑了会更难过。”
“不需要很费心,我小时候都能养活踏雪,你怎会不行?”他好言劝解,虞庆瑶却鄙夷道:“那是曹公公帮你养的,你哪会照顾小猫?!”
“……最初是他喂猫,后来都是我自己养的。再说了,给你一只小猫,你不是还有伴了吗?”
她默不作声,褚云羲还以为她答应了,不料却又听她低声道:“以后就只能抱着小猫想你么?”
因为隔着窗户,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望到虞庆瑶垂着头,声音听起来也哑哑的。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因道:“不需很多天,我答应过要来找你,便不会失信。”
“是吗?”尽管类似这般的话语褚云羲已经说过几次,但事到如今虞庆瑶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他叹了一声,将手放在窗棂上,轻声道:“真的。”
“阿容……”虞庆瑶心头酸涩难当,低头倚在窗上。他望着那朦朦胧胧的影子,隔着窗纸在她脑袋上方摸了摸。“不要难过了,虞庆瑶。”
“我会在褚廷秀府等你。”最后,她还是说了那么一句。
他记在心里,一刻都没法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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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初起之际,宝慈宫高墙内的树木已泛出新绿。褚云羲踏着层层玉阶进入宫阙,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拜见吴王妃。
面容姣好的宫娥躬身分立两侧,撩起了重重珠帘。吴王妃身着暗金缠枝莲纹宽袖宫装,头戴成双凤钗累丝镶宝,端端正正坐于美人榻上。见到褚云羲走来,便露出笑意,道:“陛下快过来,才过了上元节便替老身外出忙碌,实在是辛苦。”
褚云羲行礼问候:“臣为嬢嬢祈福,何谈什么辛苦?倒是见嬢嬢气色比先前更好,臣不胜欣慰。”
“自从你去了太清宫之后,我原先那气短头晕的症状便减轻不少,看来栖云真人果然道法高深。”吴王妃颔首微笑,曹经义见她心情愉悦,连忙躬身道:“栖云真人自然厉害,不过陛下为了替太后祈福,一连七天都虔心进香,跪在那儿丝毫不敢怠慢。”
“我的陛下,真是难为你了!”吴王妃怜惜地看着褚云羲,才一抬手,身边内侍便恰当地弯腰搀扶,褚云羲亦起身侍立。吴王妃走到褚云羲身前,抚了抚他的肩头,又细细端详其眉眼,叹道:“你为老身奔波了那么多天,这份孝心着实难得。你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我这里甚是冷清,你接下去就留在宫中好好休息,闲暇时多来与我说说话……”
褚云羲欲言又止,只得恭顺地低头答应。太后与他闲聊了片刻,正想屏退内侍宫女,与褚云羲再单独细谈。一名内侍迈着小步赶来,在珠帘外道:“启禀太后,圣上驾临宝慈宫。”
吴王妃双眉微微一蹙,领着褚云羲回到美人榻前,道:“建昌帝倒是来得迅速。”
“臣本来也打算稍后便去拜见建昌帝的,想是爹爹听说臣回宫的消息,便来了这里。”褚云羲望向外面。吴王妃持着褚云羲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放心,这里是宝慈宫,他为难不了你。”
说话间,屋外脚步声起,两侧宫娥内侍都依次跪拜。穿着朱色常服的建昌帝缓缓走来,远远望去,倒是与褚云羲的脸型轮廓颇为相似,但近看才觉建昌帝两颊已有消瘦之态,眼窝也显得深陷下去。自建昌帝身上散发出的气度和褚云羲亦完全不同,建昌帝眼锋更厉,扫视之下便如青锋出鞘,寒光凛凛。
“臣向娘娘问安。”建昌帝拱手作礼,姿态端正,让人无可挑剔。吴王妃颔首,褚云羲又上前向建昌帝行礼问安,建昌帝看他一眼,缓缓道:“这次去鹿邑为你嬢嬢祈福打醮,倒是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褚云羲听出建昌帝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但也早就预料在心,因恭敬答道:“打醮一共七日,加上之前还要斋戒沐浴,便已是十日了。另外……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臣也已写在信中派人送回南京,不知爹爹是否收到?”
建昌帝斜睨于他,颔首道:“自是收到了。但我却不知,你先前说是见嬢嬢身体总是有恙,便怀着赤诚之心要去太清宫祈福打醮,又怎会半途去了亳州?”
褚云羲低首道:“臣一直记得上次的丹参案尚未查出真相,而其中主犯田进德老家便在亳州,因想着是否能探查出一些讯息,便遣了两个护卫往亳州一趟,不料正遇上那些官军假扮成强盗要杀害田进德家人灭口。”
建昌帝冷笑几声,负手道:“陛下,丹参案件朕并未交予你去办,你又无大理寺或是刑部的官职,倒是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很是热衷。平日里看你似乎云淡风轻,这一次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说是去替太后尽孝祈福,结果却险些将亳州官场掀翻,我却不知你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机?”
他话锋犀利,褚云羲心中一沉,也知晓建昌帝怒从何来。祝勤本是建昌帝想要用来打击潘家势力的一枚棋子,却被潘文葆反将一军,迫使建昌帝无奈之下将祝勤降职至亳州副指挥使。当今朝中愿与潘党对立的官员本就不多,难得祝勤身为潘文葆下属却又不跟他同心,建昌帝本已安排好一切,就等着祝勤说出证据好借机惩治潘党。结果功亏一篑不说,还被潘党众臣半胁迫着发出贬斥祝勤的诏书,实是丢尽颜面。
近来建昌帝大力推行变法,明里暗里都在培植更多的官员与潘党抗衡。如果祝勤太太平平的,说不定也能被再次启用,谁知祝勤却因参与谋夺丹参案而死在了亳州,查案之人竟是褚云羲,这一切怎不叫建昌帝窝火?
此时建昌帝看着褚云羲的目光已越发寒冷,褚云羲紧抿着唇,撩起长袍下摆,缓缓跪在他面前,道:“请爹爹息怒,臣并不是有心要与爹爹作对,只是遇到了那些官兵,才查出了祝勤这个幕后之人……”
建昌帝冷哼一声不予回答,吴王妃屏退众内侍宫女,抚着美人榻侧的扶手,慢慢道:“建昌帝,陛下这番出去为的都是老身病体能尽快康复。他车马劳顿了将近一月才赶回南京,着实辛苦。关于那亳州官军勾结江湖中人的事情,本就是他们罪大恶极咎由自取!你怎好怀着不满,才见面便连连质问陛下?”
建昌帝闻言转过身,朝着太后揖了一下,沉声道:“臣并未说陛下出去不是为了娘娘,但他刚才也承认半途派人前去查探什么田进德的家人讯息。依照规矩,他尚未出阁开府,身上又无实职,做这些事情都是违例。臣知道娘娘素来疼惜陛下,但他既然身为我赵家皇子,就也该恪守本分,不能随意妄为。如开了此例,往后其他皇子或者宗室子弟也打着旗号,插手不在职分内的政务,岂不是天下大乱?”
“建昌帝真是谨慎严苛。”吴王妃冷冷睨他一眼,扬起眉梢道,“陛下牵挂着丹参案,一是因为那事与老身有关,二也是因为不愿看到他的爹爹劳心劳力,想着为建昌帝分忧罢了!若不是那些谋逆的官兵要杀人灭口,他也只不过想查探些有用的讯息回禀给你,难道这也算插手政务?那个姓祝的逆臣胆敢谋划抢夺丹参,他们是想要老身的命!你的气没撒在那些混账东西身上,却反而怪罪起陛下来了?!”
第42章第四十二章宫苑何处可撷芳
吴王妃虽年过花甲,说话仍掷地有声。建昌帝站在她身前,眉峰跳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怒意,冷冷道:“他若有心为我分忧,怎不在出京前有所禀报?莫非是怕我阻止此事?”
褚云羲低声道:“臣当时并没什么确切把握,只是想若能探访到一些讯息再回禀给爹爹。”
建昌帝冷笑一声不说话,吴王妃端起手侧青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建昌帝,设法查清丹参案是我吩咐陛下的,你不必再盯着他不放。那些人想害的是我,我自然要掀个明明白白,查个水落石出。建昌帝难不成还怕了?”
“娘娘何出此言?”建昌帝目光一凛,转而看了看褚云羲,沉声道,“朕与娘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凝和宫去。”
褚云羲望向吴王妃,她顾自慢慢饮茶,神情平静中又带着从容。
“嬢嬢……”他怕太后与建昌帝再发生龃龉,故此不敢轻易离去。吴王妃却抬头淡淡道:“陛下,你自管去休息,不必在这里听些没意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