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雨斜,打湿了她的衣袖与襦裙,裙边更是已被沾染污浊,她还是只望着褚云羲的背影,跟得毫无犹豫。
他们穿过了营门,走过了荒丘,前方是更为泥泞的林间路。
四下已经昏黑无光,寂静里,只有沙沙的雨声。
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终于停在了大树下。
“别再跟着我了。”他没有回身,声音低哑。
虞庆瑶的裙子已经湿透了,她慢慢走到他身旁,在昏暗里只能望到朦胧的侧面。
“然后呢?”她凝望着褚云羲,“你就这样一个人留在雨里,不再回去?”
他呼吸一促,别过脸去,没有回应。
“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虞庆瑶语声轻微,仿佛自语,却是为他而说,“陛下无法承受自己作为南昀英的时候犯下的错,可是你又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往哪里去,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黑暗的雨中,他的身子微微发抖,钻心的疼痛让他呼吸都为之沉重。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任何一个人格都占据着他的身体,用这个身体做出荒唐事,却还要否认自己叫做褚云羲。
他没有见过作为其他人格存在的任何一个人,他也不知道那时的那些人,到底会有怎样的言语,怎样的神情。他不敢多想,不敢面对,每次醒来后,他的头脑剧痛,让他下意识地去遗忘,遗忘一切可能让自己更加痛苦的痕迹。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虞庆瑶,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也没有办法……控制他们。”他近乎绝望地道,“我甚至还不如寻常的疯子,如果彻底疯了,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候,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苦?”
“可那样你的愿望呢?你还有许许多多的遗憾,在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甘心自己的北伐大业就此中断,不甘心自己只做了三年皇帝就莫名来到这陌生的世界。”
虞庆瑶含着眼泪,将纸伞移到他上方,轻轻抚上他冰凉的脸庞,“后来,你不甘心自己的得力干将一一含恨离世,你想回到过去阻止不该发生的事,再后来,你去了瑶寨,看到攀哥的族人们世代生活在深山,卑微如蝼蚁,受尽鄙夷与欺凌。你说,如果能重新执掌天下,你不再执著于开疆扩土,而要先好好治理疆域内这些历来被忽视的荒僻之处。”
“难道你甘愿彻底遗忘这一切,躲在昏暗的世界里,从此再不管身边的一切?”虞庆瑶语声颤抖,指尖触及他眼角留下的泪。
褚云羲心中酸楚,带着自嘲地笑。
“那只是我,清醒时候的愿望。”他站得都不稳了,“虞庆瑶,我觉得自己没法再完成那些愿望了,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又会怎样发作,又会做出怎样荒诞的事。你说南昀英死了,可是还有其他人呢?我很害怕!”
“我看着你,守在你身边。”虞庆瑶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住他,“你还记得吗,在瑶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黑夜,也是这样的大雨,我和你站在同样苍翠的大树下。我对你说,我小时候因为弄丢了雨伞而不敢回家,只能在夜里徘徊哭泣。你告诉我,你很想回到那时遇到我,你说,你不会让我再哭泣。而现在……”
她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抬起头,用泪雾朦朦的眼望着他。
“现在,我也想一直守护着你。”
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冷的衣衫,传到褚云羲的后心。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到黑沉沉的夜里,那不住滴落的水痕。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拥住虞庆瑶,深深低下头,埋在她肩上。
就像迷途已久,在暗夜里哭泣的孩童,终于遇到了前来寻他的至亲,悲欢交集,尽化为泪。
*
他们坐着那辆马车回到住处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雨也已经停止。
昏黑的庭院里满是潮湿气息,唯有走廊里挂着的灯笼发着幽光,像润着湿意的明珠。
仆役看到两人衣衫湿透,惊讶之余赶紧去准备热水与干净衣服。褚云羲勉强撑着手杖回到房间,精疲力竭地坐在了窗前桌畔。
虞庆瑶给他倒了热茶,放到手边:“趁热喝,当心着凉病倒。”
他坐着没动,过了片刻,才抬头看着她。她的发缕因淋雨而散落,衣衫也凌乱,眼里却还含着暖意。
他喉咙有点发堵。
“你去换衣服吧。”褚云羲轻声道。
她犹豫了一下,走出房间吩咐了仆役几句,暂时离开了。
这一行马队飞速赶往东南方向的狼轩城,事先已有卫兵通传,因此罗攀带兵一到城门附近,立即有将领出城迎接,将他们引入了城中。这狼轩城建于高地之上,背靠嶙峋山峰,进出仅有一条大道。虞庆瑶坐在马车中往外望去,进城的一路上皆有士兵防守,城中百姓倒并不多见。
“这里的百姓听闻了潜阳城的战况,很多都已外出避难。”随行官员见她面露疑惑,便解释道。
虞庆瑶默默点头,官员见她忧心忡忡,随即道:“本城向来是兵家重地,士兵们训练有素,之前下官也曾派出援兵去守卫潜阳城,不想陛下与郡主亲临本城,下官定会严守狼轩,不让瓦剌有机可乘。”
“褚廷秀的死讯千万不能外传,你要好好叮嘱手下。”虞庆瑶道。
“是。”官员正色应答。此时马车已到了官府门前,虞庆瑶才下了车,但见一名士兵飞奔而至,急报道:“原先位于青芒江畔的瓦剌军马已开始往这边行进。”
虞庆瑶当即问道:“他们可曾去了潜阳山?”
“正是有一列人马先去了潜阳山,随后众多人马便朝这边来了。”士兵答道,“另有一支军队还守在潜阳城附近,但人数并不算多。”
“他们果然被引来了狼轩。”罗攀道,“这样也好,我们便先按照陛下之前的吩咐行事,想来瓦剌人还不会一来此地就强攻猛打。”
虞庆瑶颔首,因军情紧急,她也顾不上休息,将褚云羲送进府衙后,便与罗攀一起前往军营再做安排。众人商议完毕后,已是深夜,她又急匆匆赶回府衙,想要看看褚云羲有没有恢复过来。
才一进门,便有小厮神色慌张地奔来禀告,说是吴王陛下看上去病得更重了。
“怎会这样?”虞庆瑶奔进房间,只见已有郎中在房中,而褚云羲则紧闭着双目躺着,额上全是冷汗。
虞庆瑶急忙上前一摸他的手心,发觉热得烫手。郎中向她拜了一拜,不安道:“陛下的病症不像是突然发作,请问他是否之前已经风寒侵体?”
她这才想到去潜阳城的途中褚云羲也曾发烧,但当时为了赶路,他只简单休息了便再度启程。此后昼夜劳顿,他也没有再说过自己身体不适,虞庆瑶还以为他早已康复。
“十多天前他也病过一次,但没有那么严重……”她望着褚云羲,满心歉疚,“我不知道会拖了那么久。”
“只怕是当初未曾好好休养恢复,病如丝缠渗入躯体,此次劳累过度,又加上心神受损,便爆发了出来。”郎中一边说着,一边研墨书写药方。
虞庆瑶无力地坐在床边,道:“那先生有良药可以让他快些复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