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百姓抽泣不止,应该都是家中新丧,悲痛未已。
他撩起车帘,向赶车的士兵问:“先后我们攻打宝庆,城中伤亡很多?”
“也没……”那士兵忽然又想到虞庆瑶对府内所有人的叮嘱,赶紧改口,“是挺多,攻城战,哪能不死人呢?”
褚云羲这才重新放下帘子。
马车穿过长街,又行了一段时间,后方房屋渐少,已然是郊外了。
密林野草,斜坡荒丘,间有许多坟茔。他透过窗子望着,只见坟后多数都摆放着贡品,残阳虽已坠落,坟后的人却还未散去。
无论男女老少,皆垂泪哭泣。
那些坟茔,大都是新建的。
纸钱在风中飘飞,赶车的士兵急着要离开此地,吆喝着赶路。此时离道路甚远的坟冢堆里,传来凄厉苍老的哭声,褚云羲不由循声望去。
重重叠叠的坟冢间,有老妇瘫坐其中,正抚着一座新坟痛哭不已,声音都已沙哑。旁边有人在劝,却也无济于事。
马车还在飞快行驶,褚云羲心生恻隐,犹豫片刻,吩咐道:“停下来,我过去看看。”
赶车的士兵愣了愣,转过头道:“主帅,都是上坟人,没什么好看的。再说您行动不便……”
“这点路还可以走。”他又说了一次,“停车。”
士兵只得将马车停在了林荫道上,扶着褚云羲下了车。
“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他说着,拄着拐杖就往那边去。士兵急道:“可是主帅……”
“你穿着戎装,不要过去吓坏他们。”褚云羲说罢,顾自走向对面的坟地。
*
晚风吹过,满地纸钱低旋,扬起细碎的灰烬,迷乱了视线。
褚云羲艰难地走在坟冢间,远处那位老妇人哭天抢地,引来多人驻足劝慰。
他听不懂老妇人哭喊些什么,又见其身后的坟墓连墓碑都没有,而身边正好有一名提着竹篮的年轻人走过,便叫住他问道:“那位老婆婆在哭喊什么?”
年轻人看看他,因其没有穿戴铠甲,也不知身份,只以为是个外乡人,就用生硬的官话解释:“她啊,一家人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了!”
“一家人?”褚云羲不由望着那坟墓。
“是啊。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有三岁的孙女和没断奶的孙子。”年轻人摇着头叹息,“全死啦,你说说看叫她怎么活?”
褚云羲愕然,再望向不远处那白发散乱的老妇人:“是官军攻打宝庆时发生的?为何连妇人婴儿都死了?”
年轻人听他这样问,不由打量他几眼:“你是最近才来宝庆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褚云羲心中隐隐泛起不安。“什么事?”
“洪水啊!”年轻人诧异地道,“周围州府的人恐怕也都知道。后段时间宝庆不是被洪水冲击了吗?当时黄大人正派出军队出城,准备去攻打叛军……”他说到这里,脸色一变,忙又道,“不不,是义军。”
“然后呢?”褚云羲追问。
“然后?就在那时,义军掘开了江堤,又引来山间洪水,两股洪流汇聚到一起,从四面八方冲到宝庆城门口,将正准备进攻的大军完全冲散。城里的官军为了保住我们百姓,拼死关掉城门,不让城外的官军进来。那些人惨叫着求开门都不行,很快都被洪水卷走。”
年轻人说到这里,也不禁悲戚,指着远处那老婆婆说:“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当时在城门外的士兵,全死在洪灾里,连尸体都没找到。可惜黄大人虽然忍痛命令关闭城门,但洪水还是冲毁了一段城墙……紧接着,地陷城倒,水漫宝庆,离城门近的百姓,也有许多人被冲走。那老婆婆的儿媳妇把她背到楼上,再回去救自己的两个孩子时,却被水卷走,三个都淹死了。”
褚云羲背后泛起阵阵寒意,哑声问:“掘开江堤?他们……竟这样做了?”
年轻人一惊,尴尬地压低声音:“你听听就罢,他们……不让说。”
褚云羲紧紧攥着手杖,呼吸也沉重万分。此时有人在远处招呼,年轻人匆匆离去,临走后还叮咛他千万不要再说叛军的不是。
他麻木地应了一声,站在渐渐昏暗的夜色里。
荒丘下,那老妇人还在哭喊,嗓子已经嘶哑,身子伛偻不堪。
风渐渐大了,吹起满地纸钱灰烬,拂过他的衣衫,有些吹入他的眼里,酸涩难受。
天边云层厚重,隐隐有雷声滚动。
褚云羲慢慢的,慢慢的,朝那边走。
那时他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惊觉自己竟重伤并身在遥远的宝庆,曾向虞庆瑶询问为何会这样。
她说是褚云羲带兵攻城,不慎跌下城楼。她还说攻城的时候,毁坏了西城的城墙。可是她却对挖掘江堤导致洪水泛滥,夺走众多无辜百姓生命的事,只字不提。
老婆婆哭得没了力气,伏在坟墓上喘息着。
褚云羲缓缓站在了她身侧,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满心苦涩揪痛,什么都说不出。
他环顾四周,大大小小的坟茔,插着白布幡的,散落着纸钱的,堆放着贡品的,都极为简陋,葬着最清贫的民众。
他不知道,这些坟墓里,是单独躺着枉死的人,还是都像这位老妇人一样,一家几口没钱再建坟,只能葬在了一处。
旁边几个同样上坟的百姓还在低声议论。他只能隐约听懂只言片语:“可怜啊……那些乱军……”“死那么多人,伤天害理……”“黄大人,是好官,也死得惨……”
隆隆的雷声在乌云后滚动,碾过来,碾过去,都压在他心上。
他用力攥着手杖,想往后一步,却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你是谁?”有人诧异地注视着他。
褚云羲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在众人的目光下,仓惶取出随身携带的钱袋,放在了老妇人那枯瘦的手边,随后,失魂落魄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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