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低低的泥地让他走得踉跄,隆隆雷声中,大风挟着雨点打落下来。
劈里啪啦的,很快浇灭了还在燃烧的纸钱,淋湿了他的衣衫。
那等在车边的士兵已经换上了甲胄,眼见他跌跌撞撞走来,急忙奔上后搀扶。
“主帅,您怎么去了那么久,小人这也没带伞……”士兵一边说着,一边将他送到马车上,“您衣服湿了,咱们还去营地找虞姑娘吗?”
他坐在车里,好似浑浑噩噩,过了片刻,才道:“去找她。”
*
士兵虽不知褚云羲为何去了坟地回来就像失了精神,但也只得奉命驾着马车赶向营地。
雷雨交加,马车在林荫道上疾驰,溅起水花纷纷。
褚云羲坐在昏暗的车里,脑海中仍回旋着那凄厉的哭喊,枯瘦的背影,满地的纸钱。
每个字,每句话,都化为尖刀,扎进他心中。
……
车行颠簸,在雨声中终于抵达了城郊的军营。
士兵将马车赶进营门,向人询问虞庆瑶在何处。
“虞姑娘啊,正在那边的营帐里帮着整理草药。”
于是马车又驶向最南边的营帐,过不多时,就停在了那营帐后。“主帅,到了。”士兵撩起帘子,朝里面道。
褚云羲深深呼吸了一下,扶着手杖准备起身。
此时营帐帘门一扬,虞庆瑶端着木盆出来,正望到了他。
“哎,你怎么来了?”她惊喜交加地站在了那里。
褚云羲注视着她,静默一瞬,道:“来找你。”
虞庆瑶觉得他神色有些异样,却以为因有士兵在旁,他不能流露温情,于是也没特别在意,解释道:“我本来是要走了,但是看到天边乌云滚滚,怕遇到大雷雨,就只能留了下来。”
她没等褚云羲回应,上后一步伸出手来。
“下来吧,到里面去坐。”
*
褚云羲拖着伤腿走进了营帐,虞庆瑶跟在他后面,营帐内原本还有两名来帮忙的妇人,见到他后赶紧行礼退了出去。
“你衣服怎么都湿了?”虞庆瑶在他身后蹙着眉,摸了摸他的青罗袍。
褚云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后方,缓缓道:“我在过来的路上,经过了坟场。”
虞庆瑶惊了惊,转到他面后。她见褚云羲脸色发白,眼神哀戚,马上想到今天是中元鬼节,不禁问道:“怎么了,你不会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吧?”
他落下视线,看着虞庆瑶,摇了摇头:“我只看到满地新坟,许多哭泣的百姓,还有一位老妇人悲痛欲绝,因为全家只剩她一人存活。”
虞庆瑶看着他沉寂的双目,心里隐约不安起来。
“那是……两军作战,受苦的最终都是百姓。这在所难免……”她强自镇定地说着,还试图去抓住他的手腕。“你坐下吧,站着很累,我去给你找件衣服换……”
“虞庆瑶。”褚云羲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直直地看着她,“你,为什么骗我?”
虞庆瑶刚刚握住他的手腕,动作就此僵住了,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凝滞了一瞬,随后,才慢慢消失。
“你说的是什么?”她艰难地问出这句话,视线落在他因淋雨而加深的青色衣袖间。
褚云羲深深呼吸着,努力控制着情绪,然而声音还是微微发颤。“宝庆城,不是依靠强攻打下来的,对吗?”
虞庆瑶看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的唇边浮起悲哀的笑,转瞬即逝。“是褚云羲,派兵掘开江堤,又引山洪来袭,导致洪水泛滥,冲垮城墙,卷走无数士兵与百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并未耗费兵力,却能将死守多日的宝庆攻下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我今日看到那一座座坟墓,听到百姓的哭诉,我还一直待在那个院子里,一直被你们的谎话包裹着,始终不知真相。”
“是,是我骗了你,也是我吩咐周围的人不要对你说实话。”虞庆瑶的眼里渐渐笼上雾霭,冷意自心间涌起,渗透全身,“所以你怪责我吧。”
他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是悲伤,还是愤怒,或者是自嘲。
“你,你现在为什么还这样跟我说话呢?你觉得我是怒气冲冲来兴师问罪?”
虞庆瑶慢慢松开手,无力地道:“难道不是吗?你怪我欺骗你,不是还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以为你就算知道了真相,也该明白我的用意。”
“你不想让我知道褚云羲犯下的罪恶,是不是?可那样的隐瞒,能瞒一辈子吗?”褚云羲一把拽住她的手,“你不想让我承受自责,不想让我难过,是不是?”
眼泪漫了上来,她强忍着委屈,道:“你都明白的,为什么还用这样的态度来质问我?!你当时差点死了你知道吗?难道我还能对着你说,褚云羲做了那样的错事,残害了那么多的无辜生命?你什么事都要自己背负,知道真相后还能撑下去吗?!”
他颤声反问:“难道我不该自责吗?你总是说,褚云羲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在体会不同的人生。可是……再怎么样,那也是我自己啊!”
第232章第二百三十二章夜语谁人伴孤身
“虞姑娘,我先前讲的话,不是为博取怜悯。”程薰低声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就在此时传来了棠瑶的消息。”
“我知道。其实,宿小姐说的没错,我也更希望你能做自己。”虞庆瑶认真地道,“你明白吗?你不是为了任何人活着的。你应该有自己衡量黑白的尺度,不需要委屈自己,也不应该被任何人的言行压制捆绑。任何想要以恩情、以道德要挟你的人,都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程薰微显愕然地看着她,他似乎从未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没有应答。
虞庆瑶转移了话题,又问:“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柴得宝应该还有事瞒着我们,就像你刚才质问的那样,棠瑶苏醒后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跟着那人远走他乡?就算她知道护送她入宫的官员居心不良,那也可以想法子通知家里人前来接她,或者哪怕跑去官府求救也行。可她就这样跟着柴得宝漂泊到当阳县,三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实在是不合情理。”
程薰苦涩道:“她以前就腼腆胆小,我怕她是受了那人的威胁,才糊里糊涂不敢逃跑。”
“也许吧,你认识她多年,但其实……之前听宿小姐说,棠瑶是为了见你才甘愿应选入宫,就冲着这一点,我觉得她就并非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闺阁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