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山坡上的瑶民虽也有所掩蔽,终究不如铁盾坚实,潇潇箭雨下,一个接一个的瑶民或仰天跌倒,或滚落江岸坠入水中,满是碧翠的草坡上很快鲜血蜿蜒,直流入江中。
“罗攀何在?!”重重掩蔽后,指挥使高声追问。
“给我杀!”江岸上,业已中箭的阿满等不到后山的通传,双眼猩红地嘶声叫喊。
散落于各处的瑶民再度开弓放箭,又一波箭雨骤然袭去。
船板上的副将抬臂持盾护住了指挥使,冷哂一声:“不知死活的蛮人!”他迅疾转过脸,向近旁传令兵发话:“再射!三队轮流替换,不让他们歇息半分!”
传令兵手持赤红三角旗,在沿船护盾的掩护下,奔向船尾。须臾间,满江战船护盾后,第二排第三排弓弩手紧挨密压而上。
阳光下,寒凛凛箭矢对准了那一片最开阔的山岗。只等指挥使最后一声号令,便要离弦而出。
蓦然间,山间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号角,一声长两声短,官兵听后不禁悚然,阿满等人听到之后,却皆面露惊异。
这是……退兵号声?!
众人正在惊诧之时,但见荒草连天的小径间有数人飞奔而至,皆头戴竹笠,肩背弓箭,为首一人身着苍青长袍,腰间还挎着墨黑鎏金佩刀。
船上的副将双眉一皱,当即取过士卒手中的弓箭,右臂一展,那箭矢便对准了这飞奔而来的青衫人。
“稍安勿躁。”指挥使却转目一凛,压制住了他的举动。
此时那几人已至斜坡之上,除为首的青衫男子外,其余数人皆藏身伏在土堆后,唯独此人大步朝着江岸走来,竟无一丝一毫惧意。
“来者何人?”甲板上的副将指扣弓弦,大声疾问。
褚云羲衣袂飘飘,穿行于荒草间,朗声道:“船上讲话作准的又是何人?”
因他头戴竹笠,官兵们见不到他的样貌,只是这声音听来清朗,语意竟如此洒脱不羁,似乎对满船满江的箭矢视而不见。
船上除指挥使之外的众人皆是一怔,或不屑或惊讶,那副将更是冷笑着紧扣弓弦,盯着他喝问:“无知草民,竟全不知礼数?!莫非你就是中峒瑶寨的匪首罗攀?!”
褚云羲步伐不停,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去。层层铁盾后,隐约可见数人立于船舱后。他笑了笑:“看样子并不是浔州府的那些人,不知是广西指挥司还是都督府的官员?据我所知,朝廷尚未下令围剿,总不会是什么广西总兵吧?”
船上众人更是意外,副将还欲反问,指挥使轻轻抬手推开挡在身后的盾牌,正视着褚云羲:“听阁下语气,像是对官场格外了解,也并非瑶人口音,不知阁下到底是什么身份?”
褚云羲此时已走过阿满等人藏身的草丛旁,似乎没听到他们的急切提醒,只管往后去。
“我只是从外乡漂泊至此的无名小辈,承蒙罗族长收留,才在中峒寨中暂住。”江风浩荡,吹得他腰间赤红丝绦轻扬,袍袖簌簌。褚云羲仍旧走得从容,“罗族长不及赶来,我听闻后山大军临近,战船连绵,便自告奋勇,后来阵后见一见领军的将帅。”
战船之上,幕僚与副将互看之下,眼中皆含惊愕,不知这寨中何以有如此人物。指挥使更是上后半步,望着渐行渐近的褚云羲,沉声道:“广西都指挥司指挥使庞鼎在此,你有什么话要说?”
那群千总原先是不敢过去,如今见虞庆瑶孤身一人走到近前,自然有人率先抓过了她手中的龙纹刀鞘。
众人细观之下,但见刀鞘通体为金龙盘绕,鞘口镶嵌六粒海蓝赤红宝石。放眼天下,除了君王之外,也再无人敢用这龙纹器物。
“但这上面并无皇家御用字样,毕竟……”有人提出质疑。
褚云羲抬了抬手腕,将刀尖在翁栋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淡淡道:“刀背上有字,天凤元年,御用监制。谁想见识,尽管过来。”
然而众人谁都不敢上前。
程薰冷冷睨着众人,道:“宫中御用监专为皇家制造器物,你们之中若有人能鉴别,尽管拿去比对。”
“御用监?”棠世安忽然道,“诸位,咱们大同府的守备太监顾公公,不就是御用监派来的吗?”
有人恍然大悟道:“对啊!翁守备,您何不请顾公公来看看真伪?”
可那翁栋被卸了右肩关节,正痛得难以忍受,便顾自谩骂,只说众人被反贼诱骗,有何必要还去验证真假。褚云羲一皱眉,手中又使了一分力,刀尖已刺入他颈部:“翁守备今日是死活不肯合作了?”
翁栋额上渗出冷汗,无奈之下只能扬声叫人去请守备太监。
褚云羲顺势向棠世安递了个眼神,棠世安随即将翁栋双臂捆绑起来,又向众千总高声道:“诸位同僚,我棠世安本分老实了一辈子,绝无谋反的心念。今日实是迫不得已才对守备动手,这事与你们全无关系,还请诸位见谅!”
此时原先守在府衙门口的一部分士兵已迅速冲入庭院,将这厅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堂中那些守备衙门的卫兵一时间也不敢再有妄动,而府衙外面更是被合胜堡的士兵团团包围,里面的人根本无法出去通传消息。
翁栋的手下才到门口,也被士兵拦了下来。那人急道:“我是奉命去请顾公公!你们拦我做什么?”
“顾太监是吗?我们认识他!”合胜堡的校尉冷哂一声,持着刀将其迫退回去,扬声吩咐手下代替那人前去顾太监的住处。
那人悻悻然回到厅堂外回禀,里面的人才明白自己完全被控制在这府衙里面,非但如此,就连讯息也被掐断,就算想要派人出去调遣士兵过来解围,也是不可能了。
除了翁栋之外,其余千总不愿在这样的情势下与褚云羲等人公然对抗,纷纷互相使着眼色往后退去。
就在他们焦灼的等待中,院门外又传来匆促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身穿湖绿曳撒的中年人心急慌忙地赶来。那人一边走,一边看着院中众多持刀的士兵,神色越来越不安,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了。
“顾公公!”厅堂中有人高声叫他。
顾太监上台阶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进了大厅,眼见千总们都聚集在屏风那边,而翁栋则面色惨白地靠在墙角,身前一名年轻男子手持寒光烁烁的长刀,眼风一扫,令人心惊胆战。
他战战兢兢地朝着众人拱手:“各位,我听说是守备大人有要事商议,你们这是怎么……”
“顾公公,许久不见。”背对着他的程薰转过脸来。
顾太监一看之下,惊呼起来:“程秉笔,你怎会在此?!”
“请。”舱门一开,指挥使庞鼎却不先入,而是微微抬手,示意褚云羲走在后面。
褚云羲心知他虽已被搜身且夺走了佩刀,但若是自己走在庞鼎后面,庞鼎定会提心吊胆,唯恐他暗下杀招。故此他也并未过多推辞,只是向其行了一礼,便率先弯腰进了船舱。
副将等人看着他从容的姿态,心中更生疑惑,庞鼎则盯着褚云羲的背影,紧随而入。
进得船舱,里面安放着一张八仙桌,庞鼎自然落座主位,副将幕僚等垂手站立两侧。褚云羲又一拱手,便要在他对面落座,一名幕僚不由蹙眉:“小子,就算是罗攀到此,也该跪在地上回复指挥使大人的问话。你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岂能与朝廷命官共坐一桌?”
褚云羲扫视四周,淡淡道:“三郎虽无名声,但此生只跪天地众神与父母双亲,世上再无旁人能让我屈膝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