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副将愠恼道,“指挥使大人堂堂正二品武官,就连你们浔州知府都要跪迎,你一介草民,怎能说出这般狂放无礼的话语?!”
褚云羲却不恼怒,神色如故地向庞鼎拱手:“我在岸上时便已说过,此行专为平息祸乱而来,若无赤忱心意,怎敢孤身入这船舱?大人若是定要逼我下跪才可相谈,那我只能即刻离去,只是可惜了原先筹谋的一番心思,大人全不可得知了。”
庞鼎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后的年轻人:“巧舌如簧,你考过功名?”
“未曾。”
“那以何谋生?”
“早年间跟着父亲东奔西走,经营家中事业。”
庞鼎微微一怔:“做生意的?那为何会到了瑶寨?”
“遭遇不测,家业凋零,为了营生才远赴广西。”褚云羲不慌不忙地一一应答,庞鼎在此期间始终注视着他,末了才缓缓道:“既无功名又正遇坎坷,却还是坚持不跪拜本官?”
“不跪。”褚云羲平静地强调,“便是当今皇帝来了,我也不跪。若是上位者只因旁人不愿跪拜而怒火中烧,乃至不听一言一词,那便足见其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
两旁侍从皆瞠目气愤,庞鼎却哂笑出声,只当是个狂傲后生,抬手道:“坐吧。”
“多谢。”褚云羲落落大方坐在了他对面。
“你代替罗攀而来,到底有什么话要讲?”庞鼎背靠黄花梨木座椅,气定神闲地问。
褚云羲道:“为陈述瑶民作乱之因果,也为恳请大人选择良策,不用武力强行攻打,还大藤峡两岸乃至浔州各县清静安宁。”
“瑶民作乱因果?”庞鼎微露不屑,“你在岸上的时候不已经说过了吗?什么为生计所迫,都是乱民作恶的借口。若你还想为他们开脱辩护,那也没多少必要再说下去。”
褚云羲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流露伪装好奇的神色,心知肚明地笑了笑,道:“瑶民们在此生活数百年,山水草木皆可为屏障,他们有各种法子能抵御强敌,其中道理又岂能和盘托出?指挥使大人若不信,可以试一试。但我想,除了把广西境内瑶民侗民全部屠杀,也没有别的强硬方法以绝后患,大人又怎能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一旁的数人还待盘问,庞鼎已抬起下颌,向他道:“你能叫罗攀出来与我见一面?”
“可以。”
庞鼎站起身来:“那好,我要见一见他。”
*
江边山岗上,阿满等人依旧伏在草丛间,山风吹过,个个额头都渗出了汗水。他们眼见三郎一人上了敌船,直到此时还未出来,而那一艘艘官船也全都停在江中,士卒严阵以待,没有半点动静,令人不知还会发生何事。
荒草不断晃动,阿满回头一望,惊见罗攀带着数人匍匐而来,急忙想要解释。罗攀已压低声音道:“三郎呢?还没回来?”
“是啊,我们干着急也没用……他不会是被扣押了吧?”
正说话间,忽听得那艘最大的官船上咔咔作响,众人转脸望去,但见舱门一开,数名身穿盔甲的官员已走了出来,三郎正在其间。
罗攀不禁攥住了刀柄,正在安排众人如何见机行事,却听那边传来喊声:“指挥使大人有令,中峒瑶寨罗攀若在此处,请出来一见!”
众人一惊,急忙劝阻罗攀现身。此时,船上的褚云羲朗声道:“攀哥,我已向指挥使大人说明瑶民劫掠官船的缘由,连带后续举措皆已表述清楚。若是官府答应不再随便欺凌我们山民,并开启互市以供给匮乏,我们是否能保证不再打劫?”
罗攀听他这样一问,有心想要应答,却又担心自己出声暴露了所在,一时沉默不语。
官船众人见褚云羲喊话之后,山岗上并无一点回应,不由皱眉。副将本就不信任他,见状更低声提醒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他是要引我们站在这里,山崖间的弓弩手随时能射来毒箭!我们还是赶紧回舱下令进攻为好!”
褚云羲斜睨他一眼,继续向岸上道:“若是瑶民能保证不再打劫官船商船,并沿途派人护送,凡是过往官船商船都会以钱财或是盐粮回馈,攀哥若是同意,也不需自己跟去官府,我愿意替你跟他们后去,签字画押,以免恶战导致血流成河!”
罗攀伏在荒草间,紧紧盯着船上的褚云羲。旁边众人听得喊话,不由窃窃私语,有人显露喜色,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神色凝重,向罗攀低声道:“攀哥,千万不要露面,你一站出来,对方肯定会射来暗箭!”
又有人道:“褚三郎不是还站在船上?我看他一直帮助我们,说的应该不假。”
“赤手空拳的,他怎么敢自己走到官船上?”另一人越想越不对,不禁质疑,“说不定他原本就是汉人派来的奸细,现在是设法引出攀哥,你看他现在就和官员们在一起,看着好像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面色顿变,罗攀心中也不禁一沉。
江风历历,岸上一片肃静,船上亦鸦雀无声。
庞鼎紧皱双眉,身旁副将忍耐不住,拔出刀来直对着褚云羲,厉声道:“你还想耍什么花招?!说是能叫来罗攀,现在岸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褚云羲尚未开口,岸上忽传来洪亮的声音:“罗攀在此,有什么要谈的,尽管说来!”
船上众人皆是一惊,不禁循声望去。
但见荒草摇动,其间已缓缓站起一名身着青黑短衫的精壮汉子。船上弓箭手的视线皆聚集在他身上,手都不由暗中发力。
与此同时,潜伏在草丛中的瑶民们亦将弓弩对准了船上的庞鼎,但凡对方有所异动,那涂满毒液的弩箭必定尽数飞出。
“真是罗攀?”庞鼎神色一变,下意识地望向褚云羲。
褚云羲飒然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朝着岸上道:“攀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罗攀回答地爽快,毫无迟疑,“指挥使大人,你与三郎说的话,能不能作准?”
“自然可以。这年轻人说能替代你签字画押,我却只怕你们惯用诡计,言而无信!”
罗攀冷哂一声:“论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瑶人可比不上你们。你若真是诚心和谈,我也不愿看山民再流血送命。”
“那就请罗族长跟我去一趟桂林府,既要定下和约,总不能就在此随便了断。”庞鼎说罢,按下身旁副将手中的刀,“这个年轻人也可以一起去。”
草丛中的瑶民听到这里,皆低声劝阻:“攀哥,你千万不能去!”
船上的褚云羲向庞鼎抱拳:“族长不可轻易离山,我愿代替他去桂林府,直至事情办妥再回来。”
说罢,他又向罗攀大声道:“族长可愿将全族印信交予我?”
罗攀略一思忖,取下背上弯弓,将怀中一物系在箭尖处,继而拉满了弓弦。
“大人小心!”船上众人忙护在了指挥使身后,无数道利箭亦对准了罗攀。罗攀哈哈一笑:“我若是要射杀你们,早就动手了,还需要站起来给你们当靶子?!”
他说罢,又向褚云羲道:“三郎,你看好了,我这一箭,只中船舷,并不会伤及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