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崇德帝与贵妃等人在琼华岛赏景完毕,又乘船去往水云榭品茶。君王登临水云榭岸边,见天云一色波光点影,闲情雅致正浓,谁知忽听女子哭闹抽泣。众人诧异间循声而去,才抵达水云榭门前,却见棠婕妤花容失色奔逃出来,衣襟散开,长裙垂斜,一见到崇德帝便痛哭跪倒,声称受到侵扰。
崇德帝愠恼,命人进入水云榭搜寻,未料到那徘徊于内,仓惶不得逃脱之人,竟正是先前离开的皇太子。
众人惊愕,君王震怒。好端端的游湖贺寿成为宫廷污秽,棠婕妤哭诉皇太子趁她在水云榭小憩而胁迫自己屈从,而皇太子只说是棠婕妤命人传信,邀他前去商议贺寿曲目之事。两人皆言辞激烈,互不承认自己有错,崇德帝又找来那传话的宫女,结果宫女到了君王面前却痛哭着磕头,反过来指责皇太子与棠婕妤早已暗通款曲,自己则是被迫为二人传递讯息。
如此一来,棠婕妤与皇太子皆成为罪大恶极之人,尽管两人皆不认罪,而后那宫女又服毒自尽,然而崇德帝心火难消。一夜之间,在众人心中素来温文宽仁的皇太子百口莫辩,自知大势已去,最终自缢身亡。而棠婕妤虽未被处死,却从此成为君王厌弃,众人鄙视之人,被逐至长春宫幽居,形同软禁。
虞庆瑶听至此,心绪复杂,但见少年对此事了然于心,不禁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又看了看程薰,忽而一省,“你与程薰是同伴?”
少年不语,程薰闻言微微一哂。褚云羲目光自他两人脸上掠过,转而向虞庆瑶道:“程薰分明听命于他,而从他二人言行来看,又显然与晋王为敌。能对宫闱之事如此了解,又牵念江山社稷落入谁手之人,你觉得还能是谁?”
虞庆瑶一怔,微一蹙眉间,不禁震惊地看向那少年。
“难不成是……皇太孙?!”
少年眼眸澄静,微微颔首。
虞庆瑶问道:“那当时边镇传来消息,说你返京途中被瓦剌人伏击刺杀,是你有意放出的假消息?”
“我确实在离开延绥后遭遇伏击,但到底是不是瓦剌人所为,现在已经无法查证。”褚廷秀冷哂一声,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当日他接到程薰自宫中送出的密信,得知崇德帝突然驾崩后,即刻动身准备赶回京城处理后事。然而程薰信中亦告知他内阁中有人想要迎接晋王入京之事,褚廷秀心知此一趟返京必定危机重重,因而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果然在离开延绥不久,他的马队便遭遇伏击。然而因处于黑夜难以看清,只知对方身着瓦剌服装,却未曾听到一句瓦剌话语。尽管他的手下亦拼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他的随行军士中有人与其样貌相近,早在出发前便在盔甲中穿上了与他一样的服装。眼见拼至最后部属皆重伤不支,那人有意策马往相反方向逃亡,为褚廷秀引开了追兵,最后坠下山崖舍身赴死,这才使得褚廷秀得以逃脱。
褚廷秀心知此次伏击事有蹊跷,而山西一带官员多数都是晋王亲信,故此他不敢再显露身份,更不敢轻易去地方寻求救援,匆匆忙忙往京城方向赶回,却在途中便听到晋王入主皇城的讯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若单枪匹马回到京城,犹如羊入虎口。
因此褚廷秀在快要抵达京城时,找到可靠的幕僚,打探宫中情况。随后逃出后宫的程薰亦通过手下牵线,与隐藏于燕郊的褚廷秀重逢。在那时,京城中时局动荡,朝中众臣态度摇摆不定,虽然还有人不愿奉晋王为君,但从势力上来说,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更糟糕的是,手中握有兵权的多数将领,亦见风使舵投向了晋王一方。
褚廷秀在程薰等人的保护下,决定前去河间府寻找昔日太子党的将领,没想到那人见到他之后,表面上忠心不二,暗地里却派人通风报信。幸而程薰察觉有异,褚廷秀施计逃脱,这才未被扣押擒杀。
只是因此他也暴露了自己还在人世的事实,晋王得知之后,不断派出人马暗中追捕。他和程薰只能一路隐姓埋名,行进到这宁津县城附近,又被锦衣卫发现行踪,两人匆匆分头而行,约定了在城西河畔汇合。此后单独行动的程薰恰好看到了虞庆瑶,因此将她绑走带来此处。
虞庆瑶听他说了这些,才明白过来,向程薰道:“原来我们在霸州府遇到官差追捕两名年轻人,就是冲着你们去的。当时我还看到有人从窗户跳下逃走,看那身形似乎有点眼熟,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你吧?”
程薰颔首,褚云羲沉思片刻,望向褚廷秀:“你如今身处这般境地,对以后有何打算?”
褚廷秀微微扬起眉梢,反问道:“你已猜到我的身份,我却对你姓甚名谁一无所知。实不相瞒,如今我对你的来历倒是更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潜入先帝陵墓并带着棠婕妤出逃?我原以为你或许也与晋王一党有关,又或者得知了棠婕妤往事,想要挟持她要挟晋王,然而现在看来,你却又对这些事情全不知晓……”
褚云羲淡然一笑:“那你又为何在对我身份还未了解的情形下,就说出这些宫廷秘事?难道你不怕我去向晋王告发?”
褚廷秀指了指虞庆瑶:“我很怀疑当年假棠瑶进宫就是晋王暗中安排,不然棠婕妤被关入长春宫后,为何还接二连三遭受暗杀,显然是有人想要趁机灭口。而你如今带着她一路逃亡,必定与晋王一方也有仇怨。”
他端正神情,对着褚云羲拱手。
“小哥,你我素昧平生却有幸相遇,我看得出你身手非凡,又胸有沟壑。如今你与棠婕妤已成晋王追捕之人,不管你意欲何为,在此形势下似乎与我们合作更为有利。若愿交个朋友,还请告知贵姓大名。”
褚云羲欲言又止,虞庆瑶尴尬不安地看着两人,假意咳嗽一声,向褚廷秀道:“事关重大,我们得商议一下。”
褚廷秀倒也未觉意外,颔首答应后,带着程薰走出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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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落下,虞庆瑶立即将褚云羲拽过去低声问:“你要告诉他吗?”
褚云羲眼含微愠,压低声音道:“告诉他什么?我是他皇祖父崇德帝的叔父?!”
虞庆瑶无奈地叉腰:“那还能瞒下去?他都已经承认自己身份,显然是要拉你上船!你要是能编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你就自己去跟他说。”
“……那你觉得人家能信?”褚云羲回望一眼那低垂的帘子,无端焦躁,“我这模样像是曾叔祖吗?”
虞庆瑶睨了他一眼:“我连借尸还魂都说出来了,也容不得他们不信。”
褚云羲听到这儿,心中愠恼,眼中含怨。
“……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借尸还魂?认识至今,我总也救过你好几次,你居然连自己不是棠瑶都隐瞒不提!要不是今天遇到他们,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虞庆瑶被他这样一说,也有几分心虚,却又不服气地道:“如果我之前告诉你,你也会信吗?”
褚云羲一时顿滞,随即又冷哂道:“你不是我,怎会断定我不信?方才就连他们都以为你一直在编造理由,不还是我出言维护?”
虞庆瑶语塞之余,又同样没好气地还击:“你维护我,是因为内疚于自己莫名其妙害羞跑了,要不是这样,我会落单被人绑走?”
“……我怎么就害羞了?你真是……口不择言!”褚云羲尴尬懊恼,沉下脸侧过身去,“商议正事呢,怎么胡乱扯了开去?”
虞庆瑶瞥了瞥他:“不是你自己先质问我关于棠瑶身份的事吗?皇太孙还在外面等着呢!”
褚云羲蹙眉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你要为我作证。”
“我当时不就跟你说过吗?”虞庆瑶略带骄傲地拽了拽他的袍袖,“亲眼看到你从墓室里醒过来的,我可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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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奔涌不息,程薰在船头撑着竹篙,褚廷秀则坐于一旁。船舱帘子一动,褚云羲与虞庆瑶先后走出,褚廷秀随即站起身来。
“考虑得如何了?”他依旧温和有礼。
褚云羲微一沉吟,缓缓道:“你方才说不知我是如何进入崇德帝陵,其实……我自己至今也未曾明白其中缘由。”
褚廷秀怔了怔,站在一侧的虞庆瑶道:“我从棺木中醒来后,独自奔逃呼喊,无意间闯入了墓道尽头的一间石室,在那里面有一具白玉石棺。他本在那石棺中沉睡,被我的哭喊声惊动,这才醒了过来。”
本在撑船的程薰听到此,不由蹙眉:“你又是在胡言乱语了,这怎么可能?”